第06章 履霜6

佩筠将孩子重新拴在炕上,将娘用自行车送到娘家村头的山脚下,才强忍着泪水回家,抱着儿子上山锄昨天未锄的小麦。

别的女人嫌昨天下了雷雨,地湿,坐在向阳的避风处,打扑克,做鞋垫,随意取乐,笑声不时传来。她可没有这样的机会,自家的麦田里野草疯长赛过小麦,再不及时拔掉,小麦就会被野草挟制变枯黄的。

生产承包时,农村那些歪点子多的“麻达人”,尽强占的是:“近,阔,避风”的好地,老实的汪大承包的全是:“山顶,沟崖,迎风地”。同样施肥,下种,亩产不及别人的六七分地。一同出门上地,别人到地里干活了,她还在路上气喘吁吁走着。一年收割完,别人家架子车,拖拉机直接可到地里装麦捆,她须一捆一捆绳子束紧背到架子车能拉的地方。

男人在世时,一到收割完,男人一捆她一捆,背得肩膀红肿红肿的她,心里多多少少有怨言。

四亩多小麦全在山上,往年两人都得背十几天,可今后全要靠她一人往下背,佩筠一想到这个头疼的事,眼眶湿润了。

的确,这样繁重的农活,全落在一个既要照看刚会爬的孩子又刚刚失去丈夫心情崩溃的女人身上,怎不感到头疼呢。

佩筠双膝跪在如毯的麦苗上拔草,望着无拘无束的儿子爬一会儿,盘腿坐一会儿的,她苦笑了,儿子怎能体味出她这时无奈地苦笑呢!

正当她低头拔麦苗里的野草时,儿子的哭声传来。佩筠回头一看,身后的儿子已从地边掉下去了,手忙脚乱的佩筠撂下手里的铲子跳下田埂,一把抱起儿子,一看儿子脸乌青,哭不出声音来,吓坏了佩筠将儿子揽在怀里,向山下跑去,半路儿子才哭出声来。

不知儿子哪儿跌伤了,反正怎么哄都哭闹不休。心急火燎的佩筠只好雇了社里山娃家的手扶拖拉机,连夜将孩子送到县医院。

到了急诊室,医生X线照射,才发现儿子左胳膊下缘外侧见透亮线。医生说刚裂开一点细缝,不太严重,做手术孩子太小,打上石膏,孩子骨头发育快,弥合起来容易,佩筠一颗悬着的心总算落地了。

山娃一直等到佩筠的儿子检查结果出来后,掏出身上仅有的二十元,一再让佩筠收下,说吃饭用,因儿子不会自己吃任何东西,山娃只给孩子买了一个屁股后面有“汽笛”的“橡皮娃娃”,佩筠一按,便发出“呜哇呜哇”响声,孩子好奇地望着,才止住哭声。

佩筠强抑制住即将落下的泪水,接过山娃手里的钱,说他回家顺路经过孩子外婆家门,将儿子的外婆捎到她家,照看几天门,说:“家里还有猪娃,狗,耕牛,一时都离不开人。”三娃开着拖拉机“突突”走了,佩筠的泪水才流出来。

儿子的胳膊打上石膏,得格外操心,佩筠领药时只好让同病房的一个女人照看,同病室的人感到很奇怪,问佩筠:“孩子她爸呢?你一个人怎能顾得过来!”佩筠噙着泪水,只是叹气。直到主治医生问她时,佩筠才哽咽着说:“离世了,里外她一人操劳。”护士看到这种情况,征询医生说:“这个孩子可否住上三天,出院到家里好护理,女人一个,照顾很不方便,反正这病得慢慢疗养,一月后再来拍片,看长得如何?”医生看到这几天住院床位紧张,也认为这个办法不错。

自昨天中午吃了一顿饭的她,被儿子这么一惊吓,直到第二天的下午才感到饿,自己没吃上,孩子也缺奶,开始哭闹不安分了。为了孩子有充足的奶,她不得不精神振作起来,让旁边看护病人的妇女照看一下,自己到附近饭馆吃一碗饭。若不是山娃临走时强行留下那二十元钱,她现在只好挨着,自己饿了,儿子没奶更饿得慌。

一碗牛肉拉面,她几口吃了,肚子里似乎没吃下什么,又顺路买了两个饼子,打算晚上将就一下。因为要看护儿子,在外吃饭很不方便。

又顺路在公话厅给庄头的门市部老人打了电话,希望转告一下她娘,说孩子不太严重,过三天会出院。

提着饼子一进病室,看见儿子睡着了,她轻轻坐在床沿上,拿出手提的饼子,问同病室的人吃吗?看着他们不间断的有亲戚提着各种食品来看望,佩筠感到自己是多么的孤单。

这也难怪,儿子突然跌伤,自己的亲戚一则还不知晓,二则他们离县城实在远,来去若挤不上班车,只好步行返回。那时通往县城的班车只有早晚两趟。守在公路两旁等车的几乎连眼睛都瞅累了,好不容易瞅来车,人多为患,挤不到前面的,只好失望地看着车满后,司机“哐”的一声闭上车门,一溜烟开走了。

这次若不是山娃开着手扶拖拉机连夜将儿子送到这里,第二天能否搭上公交车还是未知数,这么远的路,山娃连油费都不要,又掏出身上仅有的二十元,留给自己,佩筠感到欠山娃的情很多。

钱,她打算孩子出院了,将家里种毕剩下的土豆卖了,一定要还给三娃,欠人家的情,她心里老牵挂着,不好受。

“人穷志短。”穷是事实,但“志”千万不可“短”,人一旦志短”就会“厚颜无耻”,活得卑微,被人瞧不起。她想:“一个人只要活得有志气,勤劳,吃苦,没有过不去的门限的。”

她和山娃是小学同学,山娃念到小学毕业,就不念了。适值“全国学工学农”“读书无用论”思潮泛滥,山娃的老爸感到书读的多没啥用,不如让山娃跟着“和顺三爷”赶队上那圈羊,一年多多少少挣几个工分,添补点口粮。山娃给生产队赶了一年羊,农村开始“包产到户”,集体的财产也折价分到户。山娃又开始报到五年级上学,初二时参军了,走时他们小学在一起的还欢送过山娃呢。

那时,农家孩子有出息,无非三条路:“求学,参军,当合同工人。”所以山娃参军后的第二年,就和他舅舅家邻居的女子定了亲,山娃娘怕山娃退伍后,没前途,女方悔婚,那年就给山娃完了婚。其实山娃心里暗恋的是佩筠,只是佩筠正上初三,他几次想写信给佩筠表明心思,一则怕佩筠拒绝,二则怕分散佩筠的学习精力,后来佩筠嫁给汪大,山娃的心里总有一种失落感。

农村包产到户后,他和汪大可以说是全村中率先达到的温饱无忧的人家,汪大凭借祖传木工手艺,他凭种植黄芪,在村里可算有知识,有经济头脑走在最前面的人。后来汪大不幸离世,佩筠的影子又时时在他的脑海中萦绕,他多么想帮这个女人度过难关,可一想到“人言可畏”,不愿给刚刚失去丈夫的佩筠带来坏名声。

老天偏偏作弄人,心里刚刚平稳的佩筠,儿子又突然从田埂跌下,幸亏孩子只是左胳膊下缘略微裂缝。社里只有他有一辆手扶拖拉机,情急的佩筠叫他帮忙将孩子送到县医院,属很正常的事。当他看到佩筠掏出二十元钱,交了住院押金,已剩几角时,后悔自己走时匆忙,仅带了二十块钱,不能帮佩筠忙,所以,第三天,山娃骗女人说:“到镇上药材公司看一下黄芪啥价?准备将干好的黄芪全出售了,其实带着五十元,挤上到县城的车,来看佩筠的儿子病情如何?

山娃刚走进县医院,佩筠正好办出院手续,抱着孩子的佩筠一看山娃又来了,惊异地问:“你今天来又干什么?”山娃搔了搔后脑勺,讷讷半响说:“一个亲戚住院了,我来看一下,不知在几病室。”山娃的脸红得厉害,佩筠信以为真,催促山娃到值班医生处打问。山娃只好转身走了两步,又回头说:“稍等一会儿,我去看看就回,咱们一同回家好吗?”

佩筠只好将儿子抱在医院大楼的背阴处等着。岂料,山娃刚上了楼,又下来了,说那个亲戚出院走了。佩筠也没起疑,一同走出医院,山娃决意要到百货商店游一下,佩筠只好跟在山娃的后面转。山娃花了十元购买了一辆孩子坐的车,佩筠的心里隐隐作痛。不由自主想到孩子的爸爸若在世,也会给儿子买这当时农村孩子感到豪华的婴儿车,可是现在她想都不敢想。

他们怕通往镇里的班车挤不上,再不敢在商店逗留,急急忙忙往车站赶去。

山娃和佩筠一同坐着班车到了离家最近的小镇下了车,山娃才将那辆婴儿车递给佩筠说:“孩子会玩了,你一个人既要务农,又要看护孩子,实在顾不来,我特意给孩子买的。”佩筠吃惊的只是“你……”望着山娃一双真诚的目光,不知该说什么好。山娃又说,不能向任何人说起今天自己去过县城。佩筠才明白山娃看亲戚是假,专门下来看自己的儿子是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