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不忍相认

张岱《陶庵梦忆》中提到王月生这个名字,大致有四篇文字,以篇目排序,卷二《燕子矶》一篇说他归浙,闵老子、王月生为他送行,并饮于石壁下;卷四《牛首山打猎》一篇说他与族人等打猎,王月生、顾眉、董白、李十、杨能等人陪同,还一同换了行头;卷五《柳敬亭说书》中则前后提过两次,意思是说南京城娱乐界中王月生、柳麻子的生意很好,很是叫座,可以说是大众情人。

到了卷八,专门有一篇,题目就是《王月生》,说她出身于低档妓院,但风度与才艺却是高级青楼女郎所无法相比的,“面色如建兰初开,楚楚文弱,纤趾一牙,如出水红菱,矜贵寡言笑,女兄弟闲客多方狡狯嘲弄咍侮,不能勾其一粲。善楷书,画兰竹水仙,亦解吴歌,不易出口。”秀外慧中,虽身处在风月场中,却清净高洁,常与品茶高人闵老子期友啜茶,平日里不爱说话,“寒淡如孤梅冷月,含冰傲霜,不喜与俗子交接;或时对面同坐起,若无睹者。”和一位“同寝食者半月”的公子,一直不说话,有一天忽然觉得她像是要说话了,众人大喜,力请再三,她却就蹇涩着说了两个字,“家去。”

张岱在《自为墓志铭》中说自己,“少为纨裤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谲谑、书蠹诗魇。”这些在《陶庵梦忆》里都能找到踪迹,但他在不同的文字中多次写到与朱市名妓王月生的交游,还是能让人感到这位周作人所称的都市诗人对一位名妓的款款深情的,他对她的风度与才情是倾心的欣赏与珍惜,已不在乎她的出身以及社会对她的偏见了。他还专门写过一首诗《曲中妓王月生》,被录入《张子诗粃》卷三,其中有句云,“及余一晤王月生,恍见此茶能语矣。”将王月生比之于茶,亦能算作是破天荒的出彩的比喻。有时想想,张岱文字,何曾见过妻妾的身影,而王月生三番五次地出场,红颜知己般的惊鸿频现,实在是让后来的读者要生些羡慕的好奇心了。

王月生到底是怎样的女子呢?清余怀《板桥杂记》卷中《珠市名妓附见》里倒是详细记录了一位名叫王月的妓女,“王月,字微波。母胞生三女:长即月,次节,次满,并有殊色。月尤慧妍,善自修饰,颀身玉立,皓齿明眸,异常妖冶,名动公卿。”很多的张岱研究者都考证说二者为同一人,大致地名、人事、名物、典故等等方面都有其可靠的一面,因而夏咸淳、程维荣校注的《陶庵梦忆·西湖梦寻》中“王月生”条下索性注说,“王月生,又名王月。秦淮名妓。”其实还有一种考证的理由说,清王士禛撰刻的《徐虹亭编本事诗》载有明袁宏道《伤周生》一诗,诗下题注云,“吴人呼妓为生,盖亦沿宋旧耳。”钱谦益就曾称柳如是为“云生”,也都是按照旧规矩走的。

但这位余怀所说的王月,她的命运却是极其悲惨的。因为殊色,被贵阳蔡香君以三千金从别人手里夺了回来,余怀写道,“香君后为安庐兵备道,携月赴任,宠专房。崇祯十五年五月,大盗张献忠破庐州府,知府郑履祥死节,香君被擒。搜其家,得月,留营中,宠压一寨。偶以事忤献忠,断其头,蒸置于盘,以享群贼。”文字实在都是让人看不下去的。

这样的结局,是相当悲惨的。不过张岱笔下的王月生,她的结局到底是怎样的,从张岱的文字中,没有找到任何痕迹。他们牛首山打猎是在戊寅冬,亦即明崇祯十一年,距离余怀笔下王月死的明崇祯十五年,也就三、五年的样子,而张岱是在明亡三十六年后才死的,他的笔下为什么就没有再出现王月生后来的影子呢?而他在《王月生》篇首即说,“南京朱市妓,曲中羞与为伍;王月生出朱市,曲中上下三十年决无其比也。”是怎样一种笔法?王月生到底活了多少岁呢?

不忍看到二人同为一人的结局,不只是年岁上的困惑,亦有别的学问家做着其它的考证,是感情上觉得王月的死太过于凄惨,为王月生作结,实为太苦,即使二者不为同一人,还是不忍看到这样惨烈的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