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何以堪
古来悲秋伤春之作甚多,但出名的却并不多。桓温一句“木犹如此,人何以堪!”算是顶呱呱的了。曹操《短歌行》里也说:“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张华《轻薄篇》亦云:“人生若浮寄,年时忽蹉跎。”等等,却似乎都不如桓温的好。《世说新语》“言语门”第五十五则故事说,桓温北征,路过金城这个地方,看到自己近三十年前作琅邪内史时所种的柳树都有十围粗了,感慨地说:树都是这个样子,人怎么受得了啊!手攀柳枝,眼泪都流了下来。
桓温是魏晋时有名的人物,《世说新语》中有关他的文字有九十三则,是很多了。他是东晋名将,晋明帝的女婿,最初仅仅是驸马都尉、琅邪内史的小官,后经三次北伐,特别是东晋永和十年以殷浩北伐失败为由上书参其为庶人以后,他就掌握了东晋王朝的内外大权。在魏晋的谈玄名士中,他也占一席之地。和王谢家族相比,他的出身不如人家的好,而魏晋的风气则更看重门第及文采风流,因而他为了做名士还苦练了谈玄技巧,并训练自己潇洒的仪态,终于成名了。
桓温的这次北伐,刘盼遂《校笺》云:“金城泣柳事,当在太和四年之行。由姑孰赴广陵,金城为所必经。攀枝泫涕,当此时矣。”余嘉锡《笺疏》也从其说。太和四年即公元三六九年,金城在今江苏省句容县北。桓温当时已近暮年,经历了人世的生生死死,大喜大悲,又在行军打仗的途中,因而触景生情,有感而发了。但这八个字说出来也不简单,要有与自然物态互相契合的慧心,也要有丰富的人生阅历做铺垫,更要有深厚的文学修养作支撑。
苦难是人生的常态,人生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悲剧性的,追求的过程,就是悲剧延伸的过程,尤其是对经历过九死而一生的大人物来说,他们的体会可能要更深一些。因而我们在读古代文学作品时,相遇那种悲秋伤春、浩叹摇落之悲的华章的机会就多了一些。桓温临死的时候,他还向朝廷求赐“九锡”以满足他建立不世功业的虚荣心,这样的事,曹操、司马昭也干过,好象和“篡逆之心”有了关系,这时名士派的老大谢安用了“拖字诀”,十几天后桓温就死去了,终于没有了却心愿。对桓温自己来说,人生的悲剧性不是很明显吗?
李泽厚先生在解读魏晋人多悲叹之辞的现象时说:“门阀贵族们经常生活在这种既富贵安乐而又满怀忧祸的境地中,处在身不由己的政治争夺中,正是由于残酷的政治清洗和身家毁灭,使他们的人生慨叹夹杂无边的忧惧和深重的哀伤。”这句话,也有利于我们对“人何以堪”一语的解读。
观古今文人,作鸿篇巨制非我所不能,但要在历史的长河中留下片言只语,让有文化的和没有文化的人整天里念叨,也非易事。桓温姑且不论,而后陈子昂一句“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就足以让自诩为天下第一的狗屁文章花容失色了。
原文
【言语2·55】桓公北征,经金城,见前为琅邪时种柳,皆已十围,慨然曰:“木犹如此,人何以堪!”攀枝执条,泫然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