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打扫女厕与看园菜子2

1969年冬天,沈从文被通知下放湖北咸宁“五七”干校去劳动改造。这时候,他的朋友学生们,大多都是比他更惨。

早在1966年夏天,已经是66岁老人的陈翔鹤就被打成“牛鬼蛇神”,不断被迫到单位接受批斗,参加学习和体罚性的劳动,写“交代材料”,还写劳动小结:

“我参加劳动不觉已经有六个多月之久了,劳动主要是扫地擦地等。但我是否可以称为扫地擦地的能手呢?不能。恐怕我还只能算倒数第三呢。别的扫地的同志比我要高明得多。可见这样工作也并不简单。”

年纪大了,又患有冠心病、高血压、动脉硬化等疾病的陈翔鹤,虽然劳动小结写得认真坦白,终是还得去挨那一次次的批斗,终是无法承受时,他对批斗他的人说受不了,得到的回答是:

“受不了就死在这里。”

“我无论如何不能死的,第一我是共产党员,第二我有六个孩子,我要为孩子们在政治上负责,一个人死了影响全家和后代,我还要为党工作。”

陈翔鹤这样对妻儿说,但他终不能熬过“文革”,1969年4月22日在去单位接受批判的路上突然间倒下,送往同仁医院抢救无效最终去世。

得到陈翔鹤离世的消息,沈从文欲哭无泪,只轻轻地说:“他只比我大一岁,不该这么早就走。”

“文革”后,沈从文又多次与人提到陈翔鹤,有一次竟老泪纵横地说:“如果没有‘文革’,他不那么早过世,凭他那渊博的学识、严谨的写作态度、旺盛的创造精神及涉笔成趣、倚马可待的才华,定能在历史小说领域内开出一簇簇鲜艳的花朵,在古典文学研究方面继续做出更多更大的贡献来。”

八十年代初,《陈翔鹤选集》终于出版了,沈从文高兴地把陈翔鹤赠杨晦的一首诗写成条幅:

时代推轮毂,

腐朽岂能长。

含悲忘征尘,

黾勉休自伤。

落款写:“录老友翔鹤赠杨晦兄遗诗一首,开第侄留念,沈从文时年八十、一九八二年大雪中。”

而当时的“革委会”,竟宣称陈翔鹤是“畏罪自杀”,在他死后还召开了批斗“反党分子”陈翔鹤大会。直到1978年11月,陈翔鹤才得到平反肯定。

巴金在1966年6月7月还作为中国作家代表团副团长参加亚非作家在北京、武汉、杭州等会议,参加北京市人民支援越南人民抗美救国斗争大会,到了8月时就受到了上海市文联“造反派”批斗,然后是被抄家、强迫劳动、关进“牛棚”。他的爱妻萧珊,也频遭批斗。

以后,不断挨斗、被、关成了巴金夫妻的生活常态,《文汇报》《解放军日报》都发表多篇批判巴金文章,甚至押他到人民杂技场参加上海文化系统召开的“斗争巴金电视会”。到1968年9月,巴金被押送松江县辰山公社,参加“三秋”劳动,除了繁重的劳动,继续挨“田头批判”。

好在,巴金靠了抄录、背诵但丁《神曲·地狱篇》,在灾难的日子中熬着。

1972年时,在上海作协的楼里,有一个小老头,总是不言不语地在一个破破烂烂的小屋里看书、写东西,小老头出小屋的时候,就低着头去打饭,然后又回到小屋继续看啊写啊。一个叫窦达因知道这老头是巴金后,马上告诉沈从文的儿子沈虎雏。沈从文不久便从儿子嘴里知道了巴金的消息,非常激动马上给巴金写信。

这天,巴金正要送病重的爱妻萧珊去医院,临出门的时候,发现信箱里有封信,揣进怀里就去了医院。

“我精神还挺好,体力比这里熟人似乎也还强些,只要有事可做,把别的什么通通忘了……曹禺闻也患心脏病,住协和医院,卞诗人和健吾或尚在河南漯河。俞平伯、钱钟书、吴世昌、何其芳等虽已回来,似乎还不会把研究工作提上日程。”

信中,有沈从文自家现状的介绍,更多的向巴金介绍作家朋友们的消息,在信的结尾,沈从文渴望地说:“便中也希望告之我们生活种种,我们都十分想知道……并愿一家大小安好!”

重病的萧珊含着眼泪,翻来覆去地看着这封长信,小声地自言自语:“还有人记得我们啊!”

20多天后,萧珊离开人世,巴金泪汪汪地说,“在她最寒心的时候,是我那位三十年代的老友给了她人世间的温暖!”

至于汪曾祺,他有幸躲过了1957年的“反右”,结果却在1958年夏秋之际被划为一般右派,10月下放到河北省张家口农业科学研究所劳动改造。汪曾祺之所以晚别人一年成为“右派”,是单位为了完成上面给定的“右派”指标任务而补划的。

中国人的命运,在那样的年代,就这么被政治任务无情地玩弄着。到1960年底,汪曾祺总算被摘掉了“右派”帽子,组织一时却没有工作分配给他,于是再来写作。

积蓄了解放后停笔十年的创作能量,一夕爆发,汪曾祺很快写成了名篇《羊舍一夕》。小说写成,他立刻寄给沈从文。

当时的沈从文,正因为高血压病重住在医院里,一口气从头到尾看完这篇近2万字的小说后,万分欣喜地从练习本上撕下几张纸,兴冲冲地给汪曾祺写信。张兆和心痛地劝他,别因激动又使血压升高;他说自已不吐不快,结果洋洋洒洒一气呵成近6000字的回信。

“时代大,个人渺小如浮沤,应当好好的活,适应习惯各种不同的生活……你懂得如何用笔写人写事。你不仅是有这种才能,而且有这种理解。”

信中不但有对小说、对人生、对历史的独到见解,更有语重心长地抚慰与鼓励,拳拳的关爱与期望之情,使汪曾祺读得泪流满面。

让人遗憾的是,没几年“文革”就来了,一开始汪曾祺就同马连良、赵燕侠、袁世海等大师级的“反动权威”、“戏霸”一起,被押上街头游街示众,但不久就被时任“中央文革”第一副组长的江青派人接到甘家口外的钓鱼台国宾馆。

汪曾祺在第十七号楼的办公室被江青召见,要他修改革命现代京剧《沙家浜》。

今非昔比,被江青召见后的汪曾祺,只能同所有有幸不去“劳动改造”的文化人一样,随时听从“文艺旗手”的呼来唤去,进行《沙家浜》的突击修改和排练。每一场排练,汪曾祺都小心翼翼地陪着亲自坐镇“广和剧场”的江青,看着剧组演员在台上一段一段地唱、做、念、打,随后一个细节一个细节地修改,其间的紧张、委屈和痛苦的滋味,刻骨铭心、不堪回首。

然而,在一个完全没有“个人”的时代,汪曾祺是没法选择的。他虽然是在江青的控制使用下搞了长达十年的创作,亲历了“样板戏”的兴衰,因为受到江青的重用,“文革”之后,他又受到了长时间的审查。

萧乾似乎比汪曾祺倒霉一些。1957年的3月,他在中南海听了毛泽东关于整风的动员报告,仿佛如梦初醒一般。自1948年被郭沫若批判之后,回北京后的萧乾写了大量趋时应景之作,现在毛主席呼吁知识分子给党提意见,萧乾这才想到早年一直奉行的“独立思考”四个字:

“可以说,人之异于禽兽者几希,独立思考而已矣……我觉得‘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本身,实际上也就是全国咀嚼、消化新思潮、新文化的过程。既然说消化,就一定得有营养,也有排泄。这样,我们的文化血脉才能舒畅,我们的创作才能繁荣。”

作为中国现代最出色的记者和翻译大家,萧乾实际上是喜欢说真心话的,于是他把心中的积郁一吐为快,诚心诚意地给亲爱的党提了不少意见。没想到,一夜之间却变为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分子”。

当时的萧乾,曾十分痛心地说:

这辈子,“我曾真悔恨,没能安于当个技术干部,多么懊悔重新拿起那烫手的笔啊!无论是挑担子、摆地摊、推小车烤白薯,在这个社会,干什么也比握笔杆子保险!”

熬到1964年,萧乾总算摘掉“右派”帽子,可还没缓过气来,1966年“文革”又开始,他这个“摘帽右派”首当其冲地被揪斗、抄家、关押。

北京豆嘴胡同41号萧乾当时的家,一座普通的四合院,突然就涌进一帮十来岁的红卫兵,把可砸的都砸得稀巴烂,还扯碎了萧乾多年辛苦搜集的欧洲版画,勒令他烧掉他几十年积累下来的写作卡片及几百封友人书信。待他1966年9月4日从牛棚里放回时,看到妻子被暴力批斗得脱了人形,彻底绝望之下,萧乾第二天夜里吞食了一瓶安眠药,还灌了半瓶白干。

结果因不能死,被发配到咸宁干校养猪。直到1979年,才得以平反,确认“右派”为错划。

1969年初冬,七十岁的沈从文,在造反派弄得满地凌乱无从下脚的屋中,终找出了珍藏着张兆和写给他的第一封信,他把它放在怀中温热许久,又小心地放进衣兜里,口中喃喃着:“这是三姐的第一封信,第一封信!”

有了这封信,快到古稀之年的沈从文,可以安心去乡下的湖北干校看菜园子了。

每天,他要提着一个饭盒去附近一个小学食堂打饭,路上看看天空的大雁,再望望水中的游鱼,心中百感交加,回到独居的草棚,就用毛笔把这些写下来,然后用书信的形式寄给远处同样命的朋友。

“这儿荷花真好,你若来……”他把自已的感受写给黄永玉,使得这位博学的著名画家唏嘘不已,引用《圣经》中说:“神常用痛苦来造就一个器皿,成为贵重的器皿,所以痛苦叫人有益,所以,沈从文还是幸福的。”

一辈子做人做事认真的沈从文,早些时在北京打扫女厕所很认真,这下子到乡下来看园菜子还是非常认真,他在交给干校领导的总结中写道:

“牛比较老实,一轰就走;猪不行,狡诈之极,外象极笨,走得飞快,貌似走了,却冷不防又从身后包抄过来……”

悲剧有时也很美,关键是剧中人对人生世态的看法与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