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叶锦程回长江队汇报工作,顺便去看望爸妈,叶锦程爸妈住在长江队家属院。

这是叶锦程第二次来到这座位于华中腹地的城市,回到那个叫做“家”的长江队家属院“七号筒子楼”。

对于叶锦程来说,家的印象和对于这座城市的印象一样陌生。叶锦程出生在这里,却是在爷爷奶奶身边长大的,和千千万万地质家庭一样,叶锦程的父母把无法照管的女儿送到老人身边,送到遥远的哈尔滨去。叶锦程几乎没有自己的家在这座滨江城市的概念,以至于高考填写档案的时候,在家庭住址栏填上了哈尔滨普希金大街675号。

叶锦程第一次回父母家,是大学毕业来长江队报到的时候,那是叶锦程第一次到这座陌生的城市这片陌生的家属院探望自己陌生的父母。

叶锦程的家在长江边上长江地质勘探大队的队部院子里。叶锦程在这座院子里那座叫做“七号筒子楼”的小红砖楼房里出生。

院子里除了大队队部是一栋四层的楼房以外,其余的建筑就是七栋三层的红砖楼房,这些小红砖楼房地质人都喜欢称它们“筒子楼”。

“筒子楼”的建筑格局全部都是一个样子的,中间一座楼梯折叠而上,从一层直达楼顶。楼梯在楼房的正中间上下贯通,每一层房子的楼道自楼梯向左右两端伸展,左右对称。楼道伸得很长,楼道两边是门对门的房间,每个楼道里都有二三十间房。这些房间是地质队员的住所。

“筒子楼”的厕所很有趣,都位于楼梯处,就在楼道对门。

这里兼具厕所与用水、洗菜与淘米、洗澡与洗衣诸多功能。厕所用木板隔开,男女共用,男人进去,一推木门,里面有女声“有人”,男人就蹲到隔板的另一间去了,反之,也一样。夏天,这里是男人们半露天澡堂,天黑之后,或者是男人们工作回来想要洗澡的时候,男人们就在这里,不管不顾地脱掉衣服,就剩下那条遮羞三角布,呼啦啦一桶水,从头淋到脚,接着用肥皂把自己抹成个泡沫人,再呼啦啦一桶水,再从头淋到脚……女人们洗菜来了,洗衣来了,就站在那里看着男人们洗,嘻嘻哈哈打趣,品评着男人们部位的优劣……。

叶锦程在长江队七号“筒子楼”出生,朱丽休完产假,叶新洲和朱丽就把女儿送到哈尔滨的爷爷奶奶身边去了。

除了在队部机关上班的人员以外,其他绝大部分队员的情况都一样,孩子是不能够留在队部院子里的。因为父母都要进山,上下班并不在院子里,“筒子楼”里的那间屋子就是一间回城之后的客栈,匆匆住过,匆匆离开。孩子不送走没有人照顾,更别说在这里上学,连基本生存都成问题。

没有爷爷奶奶的孩子命更苦。这些孩子就只能够跟着父母转战南北,他们的日子就是跟着父母在山里面打游击,学校就是勘探点附近的学校,父母走到哪儿,孩子转到哪儿的学校就读。

因而,叶锦程的家虽然就在长江队的院子里,可是,这片位于长江边上的院落,对于叶锦程来说,却是一片完全陌生的区域,没有任何印象,明明是出生的故地,叶锦程却分明有初入陌地的陌生感,叶锦程被送到哈尔滨爷爷奶奶那里的时候,还不到一岁。

第一次找到自己的“家”,叶锦程花了很大的力气,打听地方时,街上的人听得清叶锦程的北方话,可是,叶锦程却难得听懂鄂西方言,一番比划带猜测,总算是找到了七号筒子楼。

那次探望父母,叶锦程怎么也找不到家的感觉。那次回家,父母刚好在家里休假,可是,叶锦程在院子里打听到叶新洲和朱丽的家,进了屋子,面对着这对年老的陌生夫妇,一股陌生感距离感油然而生,硬是找不见久别重逢的感觉,没有激动,没有回家的温馨……特别是听见父母那一口陌生的鄂西土话的时候,叶锦程呆住了!

女儿,是朱丽身上掉下去的那坨肉,是朱丽天天期望穿在身上的那件小棉袄,暖心贴肉的亲啊。朱丽和女儿流着眼泪拥抱,喃喃絮语,仔细端详,那份激动与兴奋,宛如找到了被拐卖了二十年的孩子似的。

朱丽吩咐丈夫:“老叶,你还坐着做么事?买好吃的气(去)呀!伢回来了,我们的姑娘回来了!”

晚饭是在“剃头挑子一边热”的情形下吃完的。吃饭的时候,叶锦程没有说过多少话。叶锦程想说话,她有太多的话对父母说,可是很奇怪,现在见到父母了,反倒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好在这种情形随着在家里时间的延长而有所改观。母女连心,父母就是父母,时间推移,叶锦程渐渐融入了这个家。

……

这次回家,叶锦程要在家里呆几天,好好利用七天婚假,多陪陪年迈的父母。父母结婚迟,婚后很多年才有了自己,现在,父母年纪大了,需要人照顾陪伴。做女儿的,对于父母完全没有尽到照顾赡养的责任,陪陪他们很重要——最好的孝心就是陪在父母身边,叶锦程想起了爷爷当初送自己回长江队时说的话。

朱丽见到新婚的女儿回家,既高兴又责备。

女儿回来了,做母亲的哪有不高兴的?左看右看,就像当年看自己送女儿的三峡石和**石那样细致,眼中流露出慈爱的柔光。看见女儿一个人回来,妈妈就开始责备了:“锦儿,你正新婚头上,还没有回门呢!你么不陪在天成的身边,倒跑回家来了?这伢,么不懂事哟!”

叶锦程说:“妈,天成那边出事了!老黄师傅被山洪冲走了,死了。天成要处理这事呢!我留在那儿,会分他的心的。”

“啊!老黄师傅死了?哎呀!又有一个家庭遭难哪!哎,这样的事,发生得太多了!真叫人痛心啊!哎呀,伢啊,这种时候,天成那是最要人关心的时候啊!锦儿啊,你不要总回家看我们,你要多安慰多关心天成啊。你明天就回去,我们这几十年,习惯了两个人的日子,不要紧的。”叶锦程的母亲很着急。

“妈,听说您当年在山里也被洪水冲走过,是吗?”叶锦程想起了长江队的老同事们说过的话,就问朱丽。

“是啊,那是我初到101分队时候的事,由于经验不足,我夜里把帐篷支在一处河谷里,半夜里遇上突如其来的山洪,连人带帐篷都呼啦冲走了,幸好你爸当时就在附近,是他不顾性命救了我,我才保住了一条命啊!”

妈妈的感叹让叶锦程明白了一件事:“妈,您一定是为这事就以身相许,想报恩就嫁给我爸了!”

“这孩子,怎么这么鬼精鬼精的,啥事就瞒不过你。”

叶锦程笑了:“妈,谁叫我是您的女儿呢?”

朱丽叹口气,说:“唉,孩子啊,想起当年的日子,真是困难啊。记得有一年,我们三八钻机班在刘源矿区作业。是一个深秋时节,晚上机长和我在山上看班,我俩坐在临时搭建的窝棚里谈天。突然外面传来“呜呜”的叫声,这声音,在寂静的夜里让人瘆得慌,这是什么?是狼叫么?如果是狼,那我们俩就在劫难逃了。我俩赶紧扎紧窝棚们,操起铁棍做好搏斗的准备……那些日子,我们天天在呼呼的山风和野兽的鸣声中度过一一个不眠之夜。还有一次,我们在铁山和鄂城的交界处施工,碰到几个男青年来捣乱,我们不理他,突然,一件东西飞进机场,砸在我身上,一看,是条死蛇……我是小分队指导员,就带领几个姑娘手持铁棍,跟他们拼命,那几个家伙居然吓跑了……。唉!我们好不容易熬到退休了,孩子,你偏偏又来了,你说,我们老叶家么办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