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穷人才有的胸怀

广诚不喜欢把生意场上的烦心事告诉静娴。现在,因为静娴问到杜季卿,他才忍不住,详细地把戴承喜的作为说给她听了。他说戴承喜是用足了心思赖他的钱。言语里充满了愤怒和失望。他说已经把那个见利忘义的卑鄙合伙人看透,不要说想把他揭穿,连揍他一顿的心都有。

静娴听了广诚的讲述后,也一下无法说出话来。她深知广诚受的打击有多大。算起来,这是广诚事业的第四次重创了。撤退时,“通成”损失了几乎一半;半年后,昭萍拿跑了七千,把上海的本钱弄得一个不剩;今年,被肖志为骗走了的几十万法币(折成银元差不多五万),让四川的产业彻底失去。现在,戴承喜怕要再次让广诚受一次致命的浩劫、搞光广诚的最后本钱了。

但静娴从来就不是一个世俗的小女人。

她叹了口气,对着广诚,也宽慰着自己,说:“我看我们往宽处想吧!莫自己烦自己。老戴那里,就别去作指望了。”

她的话让广诚大为惊讶,马上本能地反问:“那不开张了?不要说我们修门面和修六号房子的钱都还有一大半没付,就连开张的钱也不够啊!你当我还有多少底子?不是差一点,差两万元呢!他也不是黑我几百,至少是一万多现洋哪!还有当年买下‘万国’帮他垫的钱也是一万多,我根本不打算要他利钱,可他连提都不提,黑了心啊!”

静娴叹气道:“有什么法?有些人哪,就是钱比命还重。人要是一起了贪心,就什么丑事、坏事都做得出来。我听得出来,老戴就是想把钱吞了赖了。”

广诚气急地说:“是啊,他以为我没有办法治他。我十个办法都想得出来,还怕了他?”

静娴却摇头说:“可我们和他不是一样的人!你的心有你嘴说的那么狠么?”她心平气和地继续说道:“我说啊,我们跑到四川去的时候,就把汉口的什么都当成丢光了的,哪个还对那些棉絮、电扇作什么指望啦?你管他卖了几万银元啦?身外之物,犯不着眼红他!到阴司,阎王老子会和他算。”

广诚叹了口气,解释道:“那个卖被絮的钱,我其实也不打算提的,只当日本人抢了。凯鸣说出来,我才吓一跳,看出这人心太黑,不把他戳穿,他还以为别个都是苕。我只想找他讨点买‘万国’的钱,多少也给点我应急吧!你记不记得我对你说过的。原先彭先旺帮忙买下‘运通旅馆’,就是现在的‘万国旅馆’的房子和全部家当,按股我们是两成半,可完全是我一个人垫的,两万银元。都是老朋友了,我就没有要他们签过字据。为了在法租界办执照,房、地产证都交给了老戴。丙文也清清白白记得这事。丙文真是君子啊!他现在这么穷,还自己去找戴承喜商量,说广诚等钱用,都这么多年了,该还了。戴承喜却反问他:‘是广诚要你问的吧?你怎么没有还呢?我记得我早还过了,曾广诚再要我还,就叫他拿字据出来。’你说要不要脸?他什么时候还了?他那时还在为别的事找我借钱,哪来钱还我?一句话:姓戴的就想赖,光这他就赖掉一万两千现洋出头!丙文正正经经对他说:‘我记得广诚把我们当自家大哥,没有要我们写过字据。你说你还过就算了。我还要对得起良心,去还我的那份。’姓戴的这才说,他还要再想一想、记一记看。原来,他打算拖久了来个死无对证啊?哎,昭舫当年提醒我要借据,我还骂他不懂事,看来真被他说中了。你说这么个人,该不该对他心软?他敢赖,我就叫他今后在汉口见不得人。”

静娴太了解广诚了,她清楚他受到的欺骗与打击,更知道他骨子里的诚实和善良,她轻言轻语地慢说:“按道理,是不能让他赖账。只是我想,都二十年的朋友了,该不该和他一般见识、撕开脸来吵?他在日本人底下熬了七年,提心吊胆守住这‘万国旅馆’,也不容易哪!那是人过的日子吗?他家里三个人死得那么惨。我听了都不晓得怎么才能帮他宽点心。好容易熬到胜利了,你回来就要算账,想想这样近情理么?他那点摊子守得容易么?再想想他家六姑娘,那年还想跟我们昭舫呢!那是个花木兰,英雄哪!我听不认识的人都在竖起大拇指说她。我们就冲他生了个争气的女儿,拿出命和日本人拚,也莫再逼他算了。”

广诚被她说得心软,说:“我原来也不是认真算他的账,只是想要他拿几个钱出来救急。我哪不晓得他们家惨?特别是六儿,这么好的孩子,怎么有个那么不要脸的老子?我也不想对他拿下这个脸。只是……太便宜他了。”

静娴又说:“先不说他吧!就说赵大哥。他家被日本人查过、抄过几回,人没事就算是大幸,也差不多是穷到底了。比我们还惨。他过得这么难,还忙着还钱,我们好意思收么?你以后要悔死的!我看,我们得赶快去丙文家,赶快说不要了。就算他硬要还,也等日后再说。我们连老戴的亏都能吃,哪能去亏他、亏你穿草鞋时过命的大哥?”

广诚点头说::“丙文的事,就这样好。但是现在我那么大的缺口,哪里去借钱呢?”

静娴平静地说:“还有德租界一张地契,卖它!”

广诚岂不记得,只是觉得自己太冤了,再说当初这地买得那么便宜,现在到底能卖几个钱?

静娴又劝道:“要是开张还不够,开小点!我跟着你,靠我们自己,再从头做起来。让戴承喜见识下曾家的骨气!我们哪里没有受过穷呢?不要说现在我们有店了,就是没有,也不值得去为几个钱闹!吃再大的亏、也莫乱了自己本性!你说过,钱,生不带来,死不带走!我们这样做,菩萨会晓得!我们就积了德了!别说来世,就是今生,也不会整天心里挂着那些事来烦自己,我们会过得心里舒舒服服。”

广诚听了静娴一番话,不由得从心里佩服她真是难找的好人,对神明是真正的虔诚。他被她宽阔的心胸折服了。心想与其闹翻脸又要不到钱,还不如暂时忍一忍这口气,放老戴一马,先一心去办自己的店吧!

只是太便宜了不要脸的人了!

他赶紧先跑去安抚赵丙文。

果然丙文已和凯鸣商量过,卖房子、或者借钱,都要还钱,帮广诚开张。广诚怎么劝,他都不愿改主意。直到广诚流着泪喊哥哥,拉着他的双手说:“亲哥呃!你要算得这样清楚,还把我当兄弟不?要不是你带我出去闯江湖,广诚今天只怕还在当茶房。我现在要你的钱,是看日本人没把你逼死么?”

见广诚说到这一步,丙文这才同意暂不卖房子,不提还钱的事。但他还是暗自决心,先尽力凑钱帮广诚开张。等自己喘过气来,还是要慢慢攒钱还给这兄弟的。

再说戴承喜恼羞成怒,眼见自己手段不高,弄巧成拙。担心真要算起账来,要给广诚的钱不下五万现洋!丢钱又丢人,这辈子都会在广诚面前抬不起头。

他不能输,日本人底下七年是人过的日子么?我一家死了三口,那么惨,他一回汉口就要算我的账!但广诚在汉口是有人缘的啊!万一他翻下脸来,把事情都摊上桌面,自己明显背理。在乡下置地、修房、修坟的打算泡了汤不说,还将从此在汉口说不起硬话,还留下一个丢人的话柄,搞不好身败名裂。

还有一件更大的心病在折磨他。他的四女婿郭梓璜,武汉沦陷初期也曾一度成立“汉阳人民自卫队”,挑起抗日大旗。但不知怎的不到两年就投了日,变成了汪伪特工总部武汉区专员,成立什么“洪兴正义会”,当上了铁杆汉奸,以后作恶多端。但还是多少保护了他这个老丈人,使得他在日本人鼻子下没吃什么大亏。也多亏郭梓璜不知道六姑的真身。本来嘛,其实连我这亲爹都不晓得,六儿算没连累老子一家。郭梓璜现在已经被当成“经济汉奸”给抓了,他可千万别把老子连累进去啊!

广诚偏这时候来算账,真烦心!不怕,反正他没单没据!但他会不会知道了点什么?不给他一点能混过去吗?钱哪,可爱的钱、迷人的钱哪!一旦捏在手上,怎么舍得给别人啰!

他叫杜季卿把大撤退前在“通成”搬回的碗碟(当时有些档次较高的餐具提前藏到了法租界)清了出来,给曾广诚送去。

这日他正在家里发闷,广诚约了丙文一起来找他了。见凯鸣没和他们一起来,戴承喜稍稍松了一口气。叫正在他这里的杜季卿泡了茶,四个人就围着桌子坐着。

戴承喜心里盘算着怎样说话,怎么抵挡。倒是广诚先开口了:“戴老板,年后我‘老通成’重新开张,请同仁来捧场,戴兄一定要赏光哦!”戴承喜皮笑肉不笑地说:“好说,好说,我要去的。”

四个人喝着茶,却好一阵没人说话。杜季卿低着头,现在那边装修那么忙广诚也不来叫他,懂得再不会要他去坐柜台了。他没忘记,其实广诚比戴承喜对他要体贴宽容得多,不禁有些怀恨他的老亲爷,把他卷进了见不得人的阴谋中。

戴承喜心里发虚。冷冰冰地说:“过年还早,广诚老弟今天怕不只是为了说这句话来的吧?”

广诚微笑道:“那是那是。戴老板,广诚比你年轻,办旅馆是你带我入道。多年来广诚一直都心怀感激。”戴承喜越听越沉不住气了,大声抢着说:“曾广诚,你有什么话就直说,你要想算哪一笔,我今天就陪你算哪一笔!”

广诚听他毫无悔改之意,顿时觉得,眼前这家伙真是一个被逮住的、鲸吞他多年血汗钱的痞子。但是他压住了自己的怒火。他牢记着静娴的话,决心不去为了得不到的东西和这小人一般见识,去伤自己的肝火。便平静地继续说:“广诚今天来,不是想和戴兄算老账的。戴兄在这些年提着性命,保住了‘万国’,广诚更应该感激。我们二十年的老朋友,这交情哪是钱买得来的?那点账有几大个算头?算不算,你我心里都清楚得很!我还想我们三个一起再共二十年事,也就不把那点钱放心上了。戴兄家出了桂香这样的英雄,足见戴兄的家教了。你也莫想多了,开张前我叫人送请帖来,你一定要去哦!“说完就起身告辞。

戴承喜听了半天,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极力回味那些话,想在里面找寻讽刺、威胁、暗示、挑衅的隐语,却一句都找不到。只有句“算不算你我心里都清楚得很”还有点敌意。说明那个人哄是哄不过去的。

真的是他看重交情不戳穿么?戴承喜哪里看得懂,这世上有一种只有穷人才具有的宽广胸怀!他这才开始去想广诚最后的几句表白。自己也是从六儿的事起嫉恨广诚的。他眼前忽然清晰地掠过了六儿、陶氏和九儿的身影,心里一阵难言的刺痛。 顾不得杜季卿就在身边,伏在桌上“呜呜”地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