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劫后的家乡
童瑨不愧是神通广大的武汉枭雄。他是和蒋主席的特使、军事委员会少将参谋马本全同一天到汉口的,比广诚还整早了一周。广诚去找他时,只见童家门口人气云集。看来童琪的旧事污迹早已烟消云散,童家又开始呼风唤雨了。
其实童瑨这阵也如走钢丝,亏得他在政界军界财界和江湖的牢靠根基,他的难关已过,剩下的是要封住舆论,以防众口杀人。而无论是从四川回的、还是留在汉口的,都与广诚一样,毫不怀疑往日的童大爷又回了,仍是汉口一言九鼎的枭雄,来求他、巴结他的人络绎不绝。要不是童家上下认得广诚的人多,广诚还不能那么顺利就见到童瑨。
童瑨见了广诚就说本想约他一起回来,没想哥哥自己回了。等听明了广诚的意思,马上说一定帮忙,给他几天时间,定有佳音。广诚大为开心,便马不停蹄地赶回乡下去,见他常年挂在心上的哥哥。
乘小汽渡过马沧湖,从松林嘴登上东龙王山的垭口了,他心潮澎湃地极目望去,故乡竟让他震惊,惊得差点迈不开脚步。
他几乎认不出来了!九真山上所有的树木荆棘都已被伐光或烧光!往日墨绿苍翠的群峰,竟全是光秃秃的,一片荒凉。听同路的人说,日本人因为在侏儒山挨了新四军五师几次揍,吃了大亏,便拿这里的山出气,砍树烧山,把山上的庙、观也都拆光,把山都变秃了。
下午两点来钟,广诚回到已经显得破旧的老屋,见到哥哥广智正木然地坐在堂屋的竹靠椅上。
兄弟俩几乎说不出话来,呆视了一阵后,互相拥抱着,哭了不下半个钟头。
堂屋里跪着广智的一排子孙。一大半广诚都不认得了。嫂子在饥荒的1942年已经去世,广智的两个儿子和一个孙子都死于瘟疫。好在他另两个孙子现已长大成人。
他童年的挚友淘气在永安堡被日本人抓走,有人说看见他在汉口被装上了火车,以后就没了音信。鬼子还进村抓过人,只要鬼子进山,村里人便都要往山上躲,像淘气那样被抓走没有了音信的男人就有十几个。
广诚忍不住痛哭了出声来,“兄弟啊,我再也见不到你了啊!天杀的小鬼子啊!”一大家人也都呜呜地、哭成了一片。
广智茫然地看着门外远远的山野,木讷地对广诚述说:“你广瑞哥想留汉口发财,结果被日本兵抓去,不晓得受了什么罪,还是陆财宝看见了他、把他救出来送回村的,回来就疯了。过了两年就死了。他那个小儿子,花光了他老子一辈子抠出来的钱后,一个人跑去了汉口,去专门帮警察打听抗日分子,换赏钱。那家伙不是个东西,呸!败类啊!他哪里配姓曾?后来被‘抗日锄奸团’打断了一条腿。有人在汉口看见过他讨饭。这两年也没有消息了。倒是他娘可怜——就是冯嫂——眼也哭瞎了,后来投了河。”
一个身材瘦削的小青年站在了堂屋门口,怯怯地喊了声:“爷爷!”广诚问:“你是谁?”小青年说:“我是宪麟,就是塘草。”广诚有些吃惊,忍不住又问:“你……塘草?姓……曾?你姓曾?”这时一直躲在屋外的女人们才一起涌进了门,又跪下一片。
塘草他娘说:“爹呀,不是你,我娘俩哪还有命啊?他当然该跟你姓曾,姓曾啊!”
广诚大为感动,说:“你们都起来起来,以后都不兴跪了。日本人打败了,蒋主席要建设新中国,是要讲平等自由的。以后就好了。我们活下来的人,一定要好好过,堂堂正正做人哪!”
乡里的亲戚朋友陆续聚来了一屋,“广”字辈的坐在大小板凳上,“昭”字辈的则站着,“宪”字辈以下的和女人们都站在门外。谈论亡国奴的辛酸,谈侏儒山大战,谈一家家的现状。广诚也讲了在重庆几次空袭中的惊险经历,讲了大后方的艰难。他听到乡亲们现在都很苦,感慨地说:“我这几年在四川坐吃山空,现在差不多一无所有,店铺也被铁路党部占了。现在胜利了,我要重新再来,等我再办起了店,绝不会忘记我们义田湾的人。”心里却在默记着下面人的名字,排着将来带进城的先后次序。
到了晚上,广智走到他面前,把原封不动的三十张10元的法币塞给他。广诚大为失望,锤着哥哥的胸,顿着脚说:“哥也,哥哥啊!你怎么是这么个人啊?你怎么一张都不用呢?还是我哥哥不?现在这钱顶多当原来十元!你要拿出来过宽点,嫂子怕也不会走啊!”广智难过地把他推开,强打起厉声说:“你瞎说什么?日本人来了不久,就不让用中央法币了,藏有法币要抓起来的。再说,那几天,我被抓到外面修炮楼,我一点都不晓得家里……她……她……兄弟,我让你嫂子苦了一辈子,我心里也过不得她……过不得她啊!”说着,又呜呜地大哭起来。
广智泣不成声:“过了不多久,连孝期都没有满,两个儿子和大孙子又被派去修路。那边闹瘟疫。后来村里又拉去过十几个人,那些活回来的就和尚一个。那年头盐都没吃的,要配给。日本兵每年都来收我们的粮,一亩稻田要给他大米六斗,无田无地的也要每人交2斗,交少了就说你“抗粮”,要抓去做劳工、想打就打、想杀就杀。”他艰难地继续讲述:“就我这个老不死的……偏就不死……活着受罪……兄弟啊,那不是人过的日子啊!”广诚听着难过地想,说是我们逃难吃了苦,毕竟都还活着,还活得像个人。留在家里的人真是太可怜了,鬼子真没把人当人啊!忍不住抱住哥哥,又痛哭起来。
广诚给爹娘、嫂子上过坟,又赶去大集看望田贵义。老天爷还要继续让他伤心。他又只能看到了一处坟冢。
他回乡将自己在乡下所拥有的田地分成了三份,有十来亩交给了哥哥。广智本欲不受,但想到若不收下广诚仍会交给祠堂做善事。自从日本人来后,那些地一半已无人耕种,而自己子女已成家,靠自己那点地分下去,吃饭都成了问题。这份帮助只有亲兄弟才能作出的,便默认了。广诚又将近二十亩地仍交给祠堂,继续他的善事。剩下离家最远的一二十亩土地出租,自己则带走了这几十亩地契,打算万一再在汉口借贷时可以用上。
他在乡下耽过了三天,流了一生都没流过的那么多眼泪,带着和尚和读过两年小学的曾宪麟,也就是塘草,回汉口了。既然是“自家子孙”怀着感恩的心情跟随,可以暂时不发工钱。眼下,他是请不起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