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雪恨长空的感悟

昭舫匆匆随美军的一个中队出发,驻扎到了位于群山环绕的湖南芷江机场。这里是中、美空军的重要前沿秘密基地。战斗机曾多次从这里出发,沉重打击了华中、华东的日军机场、军舰、运输线和仓库。

十四航空队早就和新四军五师进行着有效的情报协作。五师将侦察到的情报,每日或间日、向美方提供关于监视地区的敌军机场、仓库、兵营、指挥部以及敌伪兵力调动等情况,及时校正美机轰炸目标。与飞虎队的联系是用无线电(中文)收发的。由翻译译成英文交给美方指挥人员。昭舫一般是在地面做文字翻译工作,也数次随轰炸机作随机翻译。

现在,昭舫终于遂了自己刻骨铭心的报仇心愿。他终于从空中看到曾经不可一世的日寇狼奔豕突、连滚带爬的惨象了!日寇的军舰翻沉了、日寇的汽车爆炸了、日寇的士兵崩溃了……他的心里激**着快感,他真想将这些立即写信告诉毓章、告诉母亲和姐姐们、告诉曾经遭受过日寇轰炸肆虐的所有同胞们,他相信这就是报应!就是复仇!就是天惩!

但渐渐地,当他看到求生逃命着、如同被追猎的小动物般的无助和绝望着,看到被炸死者和残缺的肢体、他又不时从内心掠过一阵怜悯。

他们还轰炸日本人主要的空军基地,像汉口机场、香港机场,日本飞机常常来不及起飞就被报销。经半年来14航空队反复轰炸,日军已经没有多少空中力量了。

湘西山区的夜里是非常寒冷的,那种莫名的冷向人的骨头内浸润。昭舫觉得这种冷和以前经受过的不同,好像是从身体内发出的,无论是厚厚的衣服和熊熊的篝火都很难驱散。

有一个叫亚当斯的轰炸机飞行员是克莱斯曼的好友,他们常在一起烤火,三个人很谈得来。亚当斯也时常对被轰炸的日本人怀有恻隐之心。

一个阴冷的傍晚,出去执行轰炸武汉机场任务的飞机、包括克莱斯曼都回了,但亚当斯却没有回。

两天后,机场流传着、并很快证实了一个让人痛心和愤怒的消息,顿时让昭舫刚刚滋生出的对“挨炸的日本人”的一点点同情心化为乌有,转化为更强烈的报复欲望。

就是那天,在他的家乡武汉,亚当斯那架B-25轰炸机在武汉被敌地面炮火击落。三个美国飞行员跳伞后被日本人俘虏了。鬼子强行剥下了他们的外衣,几个说日语的人穿了百姓衣服化装成武汉人,用绳子牵着他们的脖子在汉口市区游街。在几公里的途中不断用木棒、拳头、皮靴殴打他们,百般折磨、侮辱他们。他们被折磨得奄奄一息,满脸是血,连行走都艰难了。这下日本兵公开站出来,把他们用绳子拴住拖在汽车后继续游街,一直拖到到日本寺院[ 注:今江岸区民政局。 ]外,将他们双手吊在绞架上,堆上木柴、当众活活烧死!

这消息让整个基地都愤怒得近乎疯狂了。那三个牺牲的飞行员,奥斯托和亚当斯都是两个孩子的父亲,维特才二十多岁,是他父母疼爱的小儿子,在田纳西有等待着他归去的未婚妻。

飞行员们围住了指挥部,强烈地要求出发报仇。

迈克尔对同样愤怒的昭舫说:“你知道吗?我们不是在和‘人’作战!他们是不值得可怜的野兽!我有时看到地上日本兵被火烧得痛苦的动作,被我们炸得绝望的样子,还产生过怜悯心,还在求上帝宽恕我。现在我不了,我要打死他们!炸死他们!我要用汽油凝固弹烧死他们!越多越好!”

飞虎队彻底摧毁日寇在汉口空军力量的战略部署就在飞行员们狂热的**中实施了。1944年12月18日这天,十四航空队从不同机场出动了近两百架飞机,实施对武汉空前大规模的轮番轰炸。

昭舫坐在迈克尔指挥的轰炸机上,这天,无线电中并没有多少汉语需要翻译,他便帮他讲解着武汉的地图和居民分布。很快,昭舫从空中看到久违的家乡了。一瞬间,他几乎就要涌出热泪,那宽阔的长江、银带般的汉水,如同沙盘玩具上的熟悉的城市,如果再低一些,他还可以看清街道——那些他生长的、令他魂牵梦萦的、镌刻着他成长记忆的故乡街道。

他所在的飞机第一次投弹的目标,是武昌南湖机场。飞机俯冲下去时,他看到机场已被前面的编队炸过一轮,来不及起飞的日本飞机早已是一片火海,到处都在燃烧和爆炸。于是迈克尔命令对那些救火的士兵作了些扫射。然后尾随机群,去轰炸设在凤凰山上的高炮阵地。

他们来回俯冲。昭舫看着下面的昙华林,那是记载着他与楚妮难忘岁月的地方,生怕炸弹炸偏了,因为他看到也有炸弹落在了实验中学的操场上。猛烈的轰炸最终把那高炮阵地彻底炸哑。

随后他们的编队飞向江北,掠过了汉口一片火海的王家墩机场,没有投弹就又盘旋回来,将剩下的炸弹全部向江中的未沉日军军舰砸了下去。昭舫看到日本军舰在挨炸、起火、倾斜,却全无反击的炮声,船员们在跳水逃生,甲板上一片混乱。

他们再次飞回到武昌一边时,地面的防空火力已经寥寥无几了。此时,可以看到我方从老河口等机场起飞的大群飞机已经到达了汉口上空,来进行下一轮轰炸。迈克尔叫机枪猛烈扫射了一阵地面的尚有一丝气息的防空阵地后,便按计划返航。

回到基地降落后,机场的地勤人员飞跑过来,为他们飞机加油加弹,对飞机进行检查。昭舫和迈克尔就站在起落架边上,吃着送来的面包和肉汤。迈克尔脸上的杀气还没消去。边吃边恶狠狠地说:“现在日本人只剩下挨打的份了。”

下午,飞机第二次起飞,去对汉口进行大概是第四轮轰炸。机场空军司令陪同前来的、一个湖北口音的中国将军,让昭舫对迈克尔翻译:此轮开始对市区轰炸,地图上标注有轰炸目标,在攻击位于市区的宪兵司令部等军事机构时,要特别注意:汉口居民区、特别行政区[ 注:是沦陷前地名,指原英、德、俄租界。]和法租界不在轰炸范围内。

迈克尔又在飞机上看着地图,再次听昭舫如数家珍般地讲解武汉的街道,一边点着头。飞临武昌时,居然还有几个日本人从蛇山上用机枪对他们射击。眼睛发红的迈克尔毫不犹豫地命令,用机枪把那群人屠杀掉。然后用炸弹炸毁了在古楼洞上方蛇山顶的供水塔、在彭刘杨路的汽车修理厂、在文昌门的船舶修理船坞。

飞越了长江后,他们接替刚离去的飞机,对已经毫无还手之力的汉口继续轰炸。

尽管是对侵略者复仇,昭舫还是惊呆了。飞机毫不犹豫就在阜昌路[ 注:沦陷前的路名,现南京路。]口投下了炸弹(这里有日本人宪兵司令部)!然后对汉口一元路以下直至古德寺长约3公里、宽约5公里区域目标进行猛烈轰炸。这一片地图上的目标标注得太多了,在飞机上看地图有些难以辨别。迈克尔便红着眼、学其他飞机一样,将汽油凝固弹播种似地投了下去。顷刻间,从二曜路日海军机关、三元里日军第六方面军司令部,一直到六合路以下战前的日本租界——这是沦陷后日本侨民的主要生活区,如同火山爆发般,房屋顷刻瓦解、崩溃成一片瓦砾,街道连同铁路堤尽夷塌为平地。德、日租界的江滩上,无处躲藏的日本兵、混杂在无路可逃的日侨和平民中乱窜。一个穿和服的日本男人衣服着了火,没命地向江中奔跑。

此时昭舫觉得这已超出了他复仇蓝图的底线,他忽然感觉再忍受不了,便猛然拉住迈克尔的手说:“行了,迈克尔,我们去炸他们的军队吧!汉阳那边还有个日本军营,留两颗炸弹吧!”迈克尔有些粗暴地把昭舫的手甩开,用英语对地面骂着粗话,双目都要喷出火焰来。昭舫觉得自己的声音都在发抖了,他用力喊道:“行了,迈克尔,这不是日本,这是汉口,下面也有很多中国人,有不是军人的日本人。我求你,汉口都要炸平了!”

这次大轰炸,尽管狠狠教训了日本侵略者,使日军在华中的主要空军基地遭到毁灭性的打击,让伪“省政府”吓得迁往黄陂,伪汉口市政府跑到黄冈仓子埠。但是,与此同时,沦陷武汉的居民也因可怕的轰炸纷纷四出躲避,市面一片萧条。

昭舫感到很痛苦,他想汉口很多人的心态也一定和他一样,日本人该炸,而我们的城市,则本应该是无辜的,它为什么要遭受这么大的浩劫呢?

到次年1月17 日,参加了对上海日军机场的攻击后,昭舫才被调回了昆明。这时,他已经悟出战争对人类的灾难本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