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广诚不屈努力

广诚流亡重庆快有三年了,在重新找到江湖路子后,他十分急于借此寻找商机。他看到不少下江来的商人与他一样努力,却很少看见谁成功了,这让他的危机感越来越强烈。他时刻告诫自己,手中的几个钱不管能否熬到胜利,肯定是越来越少的。更糟的是,原来与银元等值的法币,现在已降到一银元兑换几十元了!他不能让自己破产,让静娴再回到过去那种穷日子;他绝不承认他以“通成”为标志的事业就此已经消亡。所以他觉得不能再呆在木洞苟且下去了。现在这事能借助谁帮一把呢?颜秉兰!他真后悔在武汉时对颜秉兰客套多于合作,幸好自己对“嘉瑞公司”的成立有过那么重要的贡献,还有那么点小股份,这才让自己入川后处处得到颜家的照应,应该说,颜秉兰早就不欠自己的情了。

静娴带秋平去沙坪坝昭瑛处看望刚满百日的外孙冰冰,昭瑛刚强,不愿意从此为孩子拖绊在家,竟带着襁褓就去市中就职教书了。冰冰是广诚的第二个孙辈,但因他对毓章狭隘地坚持偏见,所以远不像当年秋平降生时那么兴奋,独自留在了南岸,观察商机。

亏了他入洪门早,辈分较高,于是在袍哥中朋友中也每每享受着元老级、前辈级的尊敬与礼让。他现在有点悟到了这一无形资产(尽管他不懂这名词),决定进一步与袍哥们建立友谊,利用好这些关系。做生意嘛,靠的就是关系!这个道理他是再清楚不过的了。

这两年,“嘉瑞公司”的业务一直是颜秉兰和曾昭泰在打理。公司总部日常办公已搬到了南岸,不过市中区磁器街还留着门面接待用户、应付场面,正儿八经的大事也还常在那边处理。

由于参加了大抢运,颜秉兰得到了政府颁发的勋章。武汉众名流逃到重庆后,颜秉兰身为地主,又有机会大力展现义气,这让他在重庆各界名声大涨。“嘉瑞公司”的几艘驳船与数十艘大木船已被政府征用。驳船长期往返万县重庆。木船则大部由万县出三峡,近的到三斗坪,远的直赴洞庭和湘江长沙,少数几条木船跑上游和嘉陵江,运送大后方奇缺的物资。但公司仍不缺船,不属于公司但属于颜家门下袍哥的大小私船也夹带在为政府运输的船队中同行。

广诚在公司见到了管账的曾昭泰。昭泰一如既往地卑谦热情,在“向叔叔汇报”了公司的运输业务成就后,向他透露了公司股东与一些官员夹私贩运的秘密。

昭泰看着目瞪口呆的广诚,直言劝他投点钱参加,“您要是不放心,先少投点都行,这样的事情除了叔叔我还会透给谁?”

广诚心痒了。曾昭泰直言这是公司股东独有的赚钱机会。“这船都为政府办事,政府给租金。船上运些什么不归我们管,我们夹带点私货,他们也会睁只眼闭只眼,这也是江湖上的规矩嘛!”见广诚点了下头,曾昭泰又强调说,“比叔叔当年还省事。其实这都是为股东自己着想。你想啊,帮政府运货拿的雇佣金和运费都那么低,政府抠得很的!只靠他那点哪里能维持公司?叔叔啊,你晓不晓得?每船都有当官的在夹运私货,多的时候恨不得占了一半吨位哩!我们不混几条私船在船队里头哪里载得下?我只有一个脑壳,不敢点那些大官的名字。哎,我就问叔叔,我们自己不夹点是不是太傻了?其实运作起来比叔叔当年还省事得多,湖北那边我们的有的是熟人;四川这边有你颜家侄儿,选货、进货、出货都不消自己操心。押运有当兵的,不用担心土匪打劫,政府里负责沿途通行证和监管进出货物的就是我们汉口的范鸿举啊!叔叔啊,大后方需要物资哪!政府哪里能管到那些细尾末节的事?我们运点东西也是在帮助政府和大后方人民渡过难关哪,是不是?这是我们在尽一份爱国心哪!”

广诚受不了**,在曾昭泰的劝导下,一横心拿出了三千元交给昭泰,算是入伙资金。他明知在昭泰他们眼里这点钱有些寒碜,但他更须理智,他才不在乎别人瞧不瞧得起呢!凭着他多年生意练就的老练,他不会不自量力去在一个盘子上压下全部赌注。量体裁衣,见好就收,不指望发财,而千万不能在这里头伤筋动骨。他觉得这比起自己跑千山过万水经越南渡香港不知要省事多少,很理想,况且昭泰说只要每次驳船回渝就会进行一次“留本分红”。

他继续地说服自己克服最后的道德障碍:昭泰既然说政府禁止的物资是不运的,夹私贩运是在帮大后方解决物资困难,是“爱国之举”,木船运输遇上了黄金岁月,这样的好事谁不心动?既然让我曾广诚给撞到了,何必抠着几个死钱等着贬值,还不晓得我要在四川熬多少年呢?

进四月了,重庆居然还没走出雾季。雾给重庆人的安全感也越来越靠不住了,原来的经验是有雾就不会有空袭,都以为这是老天爷对重庆的青睐。哪知日本人对屠杀有了新经验,雾季也会不时来炸,他们晓得根据天气情况算好时间从武汉起飞,结果大雾刚散重庆警报就响了起来。这也给了广诚自以为是的经验当头一击,不得不打消了将全家从木洞搬回重庆的念头。

雾散前还是令人放心的。南岸的路他已走熟。窄窄的石板阶梯路,与重庆的多数道路一样,与走在木洞的感觉也差不多。就算雾再大,出门完全看不透五步,只要沿着长长的阶梯石板路走去,不误入那些看来幽静、其实千回百转的诡异巷道,到公司南岸办公处去就绝不会走错。他已完全熟悉了浓雾中慢慢出现的一个个吊脚楼,一株株现出的顽强生长在崖壁上的黄桷树,走过那些一楼是砖砌、二楼是板房的带照壁墙的房子,它们的二楼常有穿窦悬出的廊道阳台。他甚至看熟了那些洋房,那些在墙壁上茂盛攀匍的藤蔓。

走在雾中,仿佛走在只属于他个人的世界,他那缺乏理论的脑子就开始充满思维,总会不断呈现自己几十年风雨历程的一幅幅图画。他在汉口的闯**就是从一个大雾的清晨开始的。汉口的雾比起这边简直是小巫见大巫了。他感觉汉口的迷雾是幽灵般从地里缓缓升起的,而重庆的大雾却像是从天上泼盖下来的。

他惊奇各种草木在四川都能生长得格外茂盛,这地方哺育生命的能力实在太强了,难怪叫“天府之国”哩!任何放在湖北可能寸草不生的石岩,都能从缝中长出弯曲强健的树藤。他甚至觉得丢一块泥巴到石头上就能长出花草。

他不由加倍地想念田爷爷、王兴汉、赵丙文、淘气和其他朋友们。没有了他们,自己一下就少了运气,也少了很多本事,脑子也不知道该怎么用了。真不知道这辈子还能不能见到他们、还能不能回到汉口。每当想起扔下就走的“通成”,就像想起被自己扔掉了的孩子一样,总有说不出的难受。

颜家就住在下浩那边。广诚常去颜家和袍哥们寒暄交往。有天在颜家,众江湖朋友聚集,他助兴亮技,做了几个菜,竟得到一片称赞。袍哥们当场就建议他不如就在重庆开馆子哩!哎,他其实也并不是没有闪过在这边开餐馆的念头,但一是他与静娴再没了当年的精力,哪能亲自采买掌勺;二是不一定能合四川人的口味,这里人喜欢麻辣,菜里放糖倒成了大忌,说什么又甜又咸要反胃;三是山城的路,蜿蜒崎岖,哪里有汉口那样的人流;而最主要的是等开春后日本人又会不分青红皂白地“无区别轰炸”、“神经轰炸”,所以,真要说干就干简直是发疯。

果然,从五月开始,日寇对重庆突破战争伦理底线的轰炸又频繁起来,他们专门寻找大学、医院、住宅区狂炸。市区上千栋房屋被炸毁,居民死伤无数,连英、法使馆都被炸毁了。但重庆人却自以为躲飞机经验已经够丰富了,早已不那么惧怕小鬼子的空袭。

每当警报声响起后不久,警报架上的三角灯就会被换成了圆形的红色警灯,即告知敌机已(大约是从武汉)出发了。重庆的军民对空袭已经习以为常,也更蔑视这些飞贼。大多数谋生的人们竟若无其事地继续在街上坦然地行走。一直到黑压压的成群日本轰炸机出现之前,街上依然可看到车辆来去,女人们还在挎着菜篮、或背着背篓,在集市和菜场讨价还价。

在广诚住的主要是下江流亡人的大院里,只要有一个人带头,大家都会学着重庆腔、齐声合颂那妇孺皆知的民谣打趣:

“任你龟儿子凶,任你龟儿子炸,

个老子、个老子

我就是不怕;

任你龟儿子炸,任你龟儿子恶,

个老子、个老子

豁上命出脱!”

但每次空袭后的场景还是可怕的,广诚终于觉得应该回木洞了,便托人带了信到南开中学叫静娴带秋平回来。嘱咐说不用过江了,他会到公司在磁器街坡下的那个大院等他们,直接在储奇门江边上船。信中表露出想见外孙冰冰的意思。他打算不管昭泰哪里有没分红,一家都还是先回木洞,躲开空袭季节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