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难以抚平的创伤

昭舫正在古路坝过着他从未经历过的苦日子。自日寇攻取了南宁后,中国海岸被日寇彻底封锁。大后方的生活越来越艰难。粮价涨了数倍,学生们的贷金每月才加了五元。而教师们工资几乎没变。不法商人还趁机在粮食中洒水、掺沙。每天,师生们吃着受潮、甚至发霉变黑的陈米,其中还杂着稗子、蚂蚁,有时干脆没有米饭、一连数天吃带霉烂味、苦如中药的苕干,叫人简直难以下咽。菜肴就更不消说,几乎天天都是白水煮老菜叶,清淡得见不到油盐。如果有一盆萝卜汤,那就称得上盛餐。不少学生因吃不了这苦而离校跑了。

昭舫很长时间都没有收到父亲寄来的钱,很少能到校外的小餐馆去改善一下。但一向被人认为大手大脚大少爷的他,却能很淡然面对生活的艰难。

收到二姐和毓章结婚的喜信时,因交通太不方便,昭舫没能回渝参加婚礼,这让他十分遗憾。二姐是他成长中的保护神,豫章是与他出生入死的知己。他写了信祝贺后,感到加倍的孤独。加之童柏森从三月起就去了昆明实习,到六月才回院。仅仅一个月后就毕了业,被保荐到军政部兵工署。昭舫更是觉得寂寞难耐。

尚未淡忘的伤痛借势又向他袭来。昭舫闷坐在房里,摆脱不了苦愁的纠缠,便拿出自己的长箫,吹起了据说是蔡邕传下的古曲《空山忆故人》。

他好久都未吹过箫了。但音乐毕竟早就是他生命的一部分,忧郁而深沉的箫乐声在汉中的夜空中回响起来,哀转不散,加深着他的寂寥与苦愁。

忽然听到门外有人在说话:“就是这里。你喊门啊!曾昭舫,有人找你。”

昭舫离开了自己刚进入的意境,随手把箫放在**,走去开门一看,着实地吃了一惊:门口竟站着章祯青!他脱口问道:“你?你怎么来了?”

祯青显然不满意他的问话。曾昭舫,你就这么麻木和迟钝么?几年来,她已经从一个小女生成长为一个玉树临风的花季少女。而那段与他一起投身爱国歌咏运动的洪波和以后出生入死、影形相伴的经历,已使她灼热地爱上了这个她当年的崇拜偶像。

爱情本来就能使人盲目和幼稚。昭舫在武汉歌咏活动中的出类拔萃、早就迷住了她,后来,他在宜昌轰炸时的从容,在崆岭沉船时的冷静练达,在她看来,此人是如此地完美。到合川读书后,她再也无法摆脱他的形象,苦熬着,一心等着假期到来去找他。

昭舫刚问完话,忽然间自己全想明白了。只是此刻他哪还有这份心绪?然而他又怎么能轻视和亵渎这无比纯真、无比珍贵的感情呢?

他只好找到房东,请他帮祯青找了一间房,先安顿下来。

他把她带到小镇的一间餐馆吃饭。祯青显然很兴奋,滔滔不绝地讲述自己这次孤独而离奇的旅行。由于缺少汽油,多处长途汽车都不能正常营运。偶尔上路的长途客车,不少竟是用木炭作燃料的!而显得稀缺精贵的汽车司机在人们印象中已恶劣得与土匪差不多。但她顾不上这多,跑到重庆找到了已经回到大后方、并接来了母亲和弟弟的马莉。在她的帮助下,居然搭乘到了一部中央银行运送钞票的大卡车。她就坐在钞票木箱上,经成都、劍阁……一路颠簸劳累,满面尘土,除了晚上各自住入公路边的小店休息外,从不下车。在艰难的蜀道上竟走了14天!到达了古路坝。

昭舫禁不住奇怪地问:“不下车,你吃什么啊?”

祯青满不在乎地说:“我带了一只布枕套啊!我在重庆,叫马莉帮我买了一大盘卤鸡翅膀,装在这个布枕套里头,路上饿了,就抓出一只鸡翅膀啃着充饥。”

昭舫看着她仍然不乏稚气的双眼,那神气好是可爱。他摇着头叹气道:“就吃那么点?你真是个神仙!”

祯青兴奋地说:“你才是神仙呢!你的箫吹得真好听。还在小巷口,我就在想,想不到这种地方还有这样的高人。嗨,原来这高人就是你!”

昭舫被说得有些不好意思,说:“我吹得不好,读中学时跟连老师学的。也不知他现在怎样了。”

祯青说:“我可不是恭维,我不懂音乐,连我都能感动的乐曲,我想一定是真好。它让我想起了李清照的《凤凰台上忆吹箫》:‘……生怕离怀别苦,多少事,欲说还休。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休休!这回去也,千万遍《阳关》,也则难留……’”

昭舫正好被说动满腹愁肠,也不去扫她的兴,便沉默不语。

祯青的到来暂时冲淡了昭舫的落寞。接下来几天,他带她参观了学校,游历了周围的景点张骞墓、武侯祠等。并以一个兄长的口气,详细询问了她在“合川五中”的学习生活。

他们站在学校附近一处高坡,放眼望去,竹林散落遍野,每隔一段路就有山溪潺潺流过,山上,树木郁郁葱葱,低坡上野菊、槐花等竞相绽放,飘香阵阵,令人心旷神怡。农田则从半山一片绿色、往下渐渐过渡成金黄色的麦地,到山脚坝子,则是已被收割后的褐色土地了。古朴的村落,散落点缀在一层层梯田边的一簇簇竹林中,如同一幅巨大的水墨画,全部铺陈在他们面前。

在寂静中展开的仲夏美景,竟如同无数尖刀一样,刺得昭舫心痛。陶醉在如画景色中的祯青发现昭舫脸色阴沉,大为不解地问:“这样的美景都不能打动你?在大家的印象中,你是个乐观、幽默的人。知道吗?崆岭那么九死一生的沉船,因为有你,我不但没有觉得一点恐怖,反倒觉得充满了刺激和浪漫。我把那些事讲给同学们听,嘿,你猜,竟让他们羡慕不已!我一个同学还说:‘要是我就好了!’可我现在怎么见到你整天都好像郁郁寡欢的?你有什么不快活的心事吗?”

昭舫不是一个有了痛苦就需要别人分担和怜悯的人,他早已决定,要把对楚妮的那份怀念永远深埋在心底,便说:“没有,我是看见纵横田埂,想起了曹操的诗。”他仿佛自言自语地吟道:“ 越陌度阡,枉用相存。契阔谈宴,心念旧恩。”

祯青有些失望,知道昭舫必不会是在说自己,但也没去追问究竟。

吃晚饭时,祯青忽然说:“曾昭舫,你帮我复习,我要考你们学校。”

简直又是突发奇想,昭舫觉得太不可思议了,立即反问道:“考我们学校?你中学还没有毕业呀!我听你讲,你在那里读了很多书,从司马迁到鲁迅,从萨福到狄更斯。古今中外,你爱好的尽是文科啊!你才读完高中一年级,进工科大学要考数理化的,你怎么考?”

祯青满不在乎地说:“我还不是也喜欢凡尔纳。再说,你可以帮我补课啊!”她看见昭舫疑惑的表情,又说:“我太喜欢陕南的景色了,真愿意在这里读书。你帮我,考不上不怪你,好不好?”

昭舫确实觉得她简直太孩子气了,也拗不过她,便从翌日起当真教起她数理化来,差不多两三天就要讲完一本书!昭舫不由回想起“晴川中学”的老师们的教导,听他们授课简直是一种享受呢!他从他们那里学会了怎样从生活中的小现象入手,引导听者走入深奥的理化知识殿堂。祯青听得还真有点兴趣,学得特别认真,超强的理解能力、也让昭舫对她的聪明有了更高的评价。

一个月后,祯青便去应考,到八月中旬考试结果下来,她除了数学外,物理和化学居然都及格了。当然,她还是没有能被录取。

“早知道这样,不该要你突击补课的。浪费时间,害得那么多天都不能玩。”祯青沮丧地说。

昭舫笑着说:“不管怎样,知识都是有用的,你以后学这些不可以少费些力吗?”

祯青立刻笑了,说:“我在学校,物理好多都没有搞懂,经你这回一讲,我以后再不怕数理化了。看来你是个好教师。”

昭舫微笑着摇了摇头,他以前听过太多女孩们的各种称赞了。不过他相信祯青的夸奖是出自内心的。

到暑假的最后十天,昭舫帮祯青乘上了学校去重庆的卡车。临走时,祯青竟流泪了。她追问着昭舫:“我一走你又会忘记了我吗?我给你写信、你还是只回寥寥几个字吗?你明年毕业以后,会把新地址告诉我吗?”昭舫耐心地、用满意的答复给了这个身边仅存的崇拜者。

“她太小了,太幼稚,不懂得这世上不知有多少比我优秀得多的人。”他在心里想道。“天真的小姑娘,我其实太平庸不过了啊!”

然而,当祯青离开古路坝后,昭舫不得不承认,她的来访,使自己得到了极大的宽慰和解脱,也抚平着他的伤痛。同时,她的离去,竟使自己感到了加倍的的失落和空虚。而且,他的耳边总回响着那机敏而又带着几分稚气的语言,他心中也再无法驱去那个声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