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小队员章祯青
汉口最高的建筑,除开水塔,恐怕就是六层楼的大华饭店。它和南洋大楼、新市场构成中山路上最气派的建筑群。武汉市广播电台就在大华饭店的对门。每天下午,电台都安排救亡歌曲广播教唱。星期六这天,原本请星海教唱。他因有些感冒,又不肯去医院,直到到了电台后,才发现实在不行,只好让昭舫临时顶替他。
这天再次教唱乃斌作词的《游击军歌》。这首歌在公新里六号诞生后,已经很快在全国、包括抗日前线和敌人的后方流传开来。中山大道上和汉口装有喇叭的地方,都自发地聚集着人群,跟着广播里学唱。
在电台教唱完后,昭舫对星海说:“你还是得去看看病。”星海摇头:“不要紧的,我不想去医院,我到你这个汉口,就一直有点……”昭舫见说服不了他,便说:“那……你看,对门有个‘大华药房’,我们去买点药好不好?”星海同意了。
“大华药房”就在大华饭店一楼。两人过了马路,掀开药店门口挂的挡风棉帘,一前一后进了药店。柜台后站着一个精明都写上了脸的掌柜。昭舫道:“这位先生受了凉,又咳嗽,还有点头疼,请问有什么药好治?”
那掌柜把二人迅速打量了一遍,相信他心里也同样迅速地作了计算,答:“风寒、头疼、咳嗽,都有药治,先生要买那种?有没有方子?”昭舫说:“我们不懂,还请先生指教。”掌柜说:“要说对症的药,我这里有多种,要病好得快,有德国的进口药,只是贵点。英国的要实惠些。上海出的最是便宜。”
昭舫正不知怎样回答,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如风一般掀开棉帘闯了进来,扶住门框陡然转了个身停下。脚上居然还踏着一双四轮溜冰鞋。昭舫还没反应过来,那女孩就高兴地叫喊起来:“曾先生,你怎么会在这里?还有冼先生?哦,我知道了,你们是在电台教唱。是吗?嗨,你们来买药吗?”
昭舫看这说话像连珠炮的小女生,好像在哪见过。女孩笑了:“我是您歌咏团的章祯青啊!你们是要买药么?先坐下吧!这是我家开的药房。沈叔叔,麻烦你叫人倒点开水。”星海和昭舫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说:“你家的药房啊?”都坐下了。
这是一张摆在柜台对面的小桌,可能是问诊、开方用的。昭舫把星海的病情说完。祯青已经站着脱下了溜冰鞋,说:“沈叔叔,这是我的老师,您驾看用什么药?”沈掌柜说:“我正要告诉这两位先生最适用的药哩。‘救济水’!”昭舫惊讶地问:“救济水?不是治中暑发沙的吗?”沈掌柜说:“中暑和风寒其实都是同一个病,一冷一热罢了。您驾是小姐的老师,我不会骗您。”祯青说:“曾老师,这药很灵,不会错的。”星海点头说:“那就‘救济水’吧!”
掌柜的即刻恭敬地双手拿出一瓶,这瓶子比指甲盖大不了多少。瓶上的标签上是一个人的半身像,瘦瘦的。星海拿着药,嗅了一下,皱着眉头。祯青在一旁说:“良药苦口,冼先生莫怕,一口灌了!很管用的。”星海倒吸了一口气,一咬牙,猛地灌下去了。笑着说:“是好苦!”祯青连忙递上开水。又说:“冼先生带一瓶回去,要是不好就睡前再吃。”
沈掌柜走出柜台,递上几小包他刚包上的药,双手呈上说:“先生您在这里坐上几分钟,等头上冲出来的热气消了,再出门。我这里给先生包了一天的药,有消炎退热的、治头疼的、止咳的。先生回去要是需用,都可以吃。吃法我都写上面了。不过我估计不会用上了。您病不重,医院不消去了。我是行医出身,不会误了先生的病的。”
昭舫就要付钱,祯青笑着说:“曾老师,这点药,哪里会要您的钱呢?”
只见一个中年女人从里屋走了出来,看来她对外面发生的一切都了如指掌,根本不问就里,就开口道:“不要钱,不要钱,祯青的老师那里能要钱呢?”祯青喊了声:“妈妈。”昭舫看去,只见这女人相当漂亮,祯青的眉眼看来是从她遗传而来。星海便站起来致谢。
祯青母亲说:“这救济水,很快就可以见效。”星海笑着说:“是好像轻松多了,这药真神。”祯青倒忍不住笑了,说:“哪会有这么快?”星海说:“真是轻松了些,这药很有名的,在上海也看得到卖,药瓶上的照片大概是发明这药的先生吧?”祯青又笑了,“是我爸爸发明的。”星海和昭舫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哦呀!不简单!”祯青说:“我爸爸已经过世了。”两个人便又齐声感叹。
祯青母亲再次插话了:“我这‘大华药房’就是他爸爸留下的。就是靠他爸爸的一些发明,在汉口越做越好,连何成浚、吴国祯都喜欢来我家拿药。我们药房还有她爸爸留下的一个‘戒烟糕’的秘方,戒鸦片烟特别灵,曾先生,您的朋友有没有要戒烟的?”昭舫连忙恭敬地回答:“还没有。”祯青不满意地用眼神制止她母亲滔滔不绝的生意经,那女强人终于客气了两声进去了。
两人便起身告辞。祯青觉得机会难得,立即手忙脚乱地从书包中拿出了一本《大家唱》,要求星海、昭舫签字。两人会心笑了,欣然满足了她这年龄的中学生的奢求。小姑娘于是心满意足,陪送他们出门。
昭舫笑着问她:“你多大了?在哪里读书?”祯青说:“我虚岁十五了,在市一女中,初三。”星海也笑着问:“你穿溜冰鞋是……”祯青一本正经地答:“上学。比黄包车还快,免得迟到。”昭舫看她认真神态里头透出的天真,忍不住笑出了声。祯青则更认真地说:“真的!遇到车子多了,还可以上人行道,比脚踏车还方便。”
说来奇怪,回去后,星海当真就全好了,而且就再也没有复发过。
第二天,章祯青一早就去“业余歌咏团”,参加活动。因为昨天的经历,她心情特别舒畅,手上拿着那本她崇拜的两位老师同时签名的《大家唱》,准备只等哪个稍加注意就主动亮出来炫耀一盘。
在公益会门口,她遇见戴六儿正和一群人从里面走出来。六儿挥着手说:“祯青,我们女生全部归到了‘三八女子歌咏队’,到市一小去,和‘海星歌咏队’他们几个合唱队一起,今天是冼先生亲自教唱。”竟瞟都不瞟一眼她手上的书,相反是祯青脱口问:“那曾先生呢?”六儿不高兴这小毛头女生还在关注昭舫,皱了下眉,回答:“他到盛家伦先生家去有事了。”
她仍得意地表现得自己比别人更多知道昭舫的行踪,其实这是她偶然知道的,星海帮昭舫介绍了盛家伦先生单独辅导他唱歌。祯青当然知道盛家伦是国内顶尖的大歌唱家,久演不衰的《夜半歌声》就是他唱的。听六儿说昭舫和盛家伦那么近,让她对昭舫更加崇拜,也自觉地在戴六儿面前煞住了表现的欲望。
近来,“业余歌咏团”在武汉的影响越来越大,队员人数已经增加了几倍,董事会决定将女生单独编成‘三八女子歌咏队’,实际上各队的活动仍是统一安排。
在吴国祯市长的亲自过问下,国民党市党部拿出了支持各个歌咏团体的具体行动。歌咏团活动更加自如。除原来的大智路“公益会”、“市青年会”外,“市一小学”、“扶轮小学”和不远的“荣光堂”都成了他们新的活动地点。
国民党市党部有一幢楼也在“一小”同一个院子,也经常让歌咏队借用其中的房间。“一小”成了歌咏活动繁忙的活动地点。
为了给武汉培养歌咏干部,冼星海先是在大和街的“汉口第六小学”办了“海星歌咏训练班”,由各个歌咏队选派了一些有歌咏基础的工人、教师、店职员和学生参加。不久后“训练班”也搬迁到了“市一小学”。队员们尊星海为中国音乐界的泰斗,建议歌咏训练班以“星海”命名,但星海坚持说自己远远不够,聂耳才称得上泰斗,把名字改成了“海星”。并以后在此基础上成立了“海星歌咏队”,队长叫万迪秀。昭舫、毓章、昭瑛和各歌咏队的负责人也都自动成为这个队的队员。不过除演出外,他们平日都以自己歌咏队的工作为主。
祯青和六儿并肩顺中山路走着,六儿指着中山路上正对云樵路口那“通成分店”的二楼说:“舫哥他们几个,现在就住在这里。”祯青问:“他不回家?是怕经常回家晚吵了家人吧?”
六儿故意不回答,她的虚荣心促使她要在别的女孩的心目中保持优势。自从周艾琳出现,她暗叹自己不是对手,但她并未放弃。她真挚的爱国之心促使她继续积极参加活动,当然部分也是期待昭舫增加对她的好感。出于她勤劳的本性,每次活动,她总是早去晚走,打扫清洁,把活动场地打扫得干净清爽,不辞劳苦地整理内务、抄写歌单,收拾道具和演出用品,洗烫服装,还为各位老师准备外出的开水和干粮。本来昭瑛肩扛着歌咏团的几乎所有事务,有了六儿的帮助,负担减轻了不少,渐渐都离不开她了。而六儿也对因此和昭瑛如同姐妹感到满足。也因为这样,她受到了王杰臣和昭舫等人的多次表扬,成了歌咏团不可缺少的内务。
“戴桂香真是好!勤勤恳恳。”王杰臣几次对昭舫说道,“这女伢长得也好,哪个将来讨了她,怕会享福哟!”哪知这话传到六儿耳朵里后,竟让她很难受。
六儿和祯青挽着手,转了弯顺云樵路向前走。恰好昭瑛和周艾琳两个人也挽着手从市一小学走出来,六儿挥手招呼:“瑛姐。”昭瑛笑着问:“六妹知道吗?刚才通知,教唱地点又换到了‘扶轮小学’,顺着走到铁路边就是了。”六儿笑着说:“又换了?好。”
祯青总听人把六儿和昭瑛放一起说,对六儿很有些羡慕。她毕竟年龄小,哪懂得六儿在其它女孩面前每一举动都暗藏有小心眼呢。她友好地对六儿说:“我小学就是这里读的。那时真好玩,每天放学,学生们都要在大院排队等着出校,老师就叫我弹风琴伴送,我其实也没专门学过,想着什么歌就随意弹什么。”六儿淡然地说:“哦!我记得他们家昭诚也是这个小学毕业的。”说了这一句,祯青更是折服。六儿的好胜心又自我满足了。
祯青忍不住小心地问:“那个周艾琳姐姐好漂亮,是不是曾老师的女朋友?他们老在一起?”六儿听了大不高兴,板起脸一本正经地说:“他们是武大的同学。我说,我们来歌咏团是为了尽自身的力量参加抗日活动,你这么小,一天到晚都在打听些什么?”祯青被抢白,脸都红了,便不敢再开口。
扶轮小学在汇通路靠铁路边。星海早早就在小学的屋顶平台教室里等着,召集人汪云与六儿一起挂好了《歌八百壮士》的歌单。“三八歌咏队”的人到齐后不一会,“群声”的人员也到齐了。星海于是开始教唱。
这首歌有几个难唱的半音。唱了几遍后,星海发现太不理想,便给大家强调、示范、然后又教,但效果仍然不好。他便叫昭瑛一个人站起来,由他唱一句,昭瑛跟一句,连续示范了几遍,才又继续往下教。
这些业余演员的确学得很困难,进而变得困倦。星海教唱的声音越来越大,下面学唱的声音却越来越小。星海不高兴了,大声说:“这么一点精神都没有,哪里像是在唱‘八百壮士’啊?一个半月前,谢晋元团长率四百官兵,孤军死守苏州河北的四行仓库,誓不投降,毙寇无数。你们不都看过记录片了?那童子军女孩,杨慧敏,趁夜游泳泅过苏州河,将一面国旗送到壮士们手中。这是何等英勇!第二天黎明,当苏州河对岸观战的群众,看到了这面飘扬在仓库屋顶上的国旗时,欢声雷动。这是多么激动人心!她过两天就要来汉和我们见面了!朋友们,我觉得这面在日军炮火中飘扬的国旗,就是我们中华民族不屈的象征!”他激动得嗓子有些嘶哑:“所以,我建议大家都站起来唱!”
大家于是站了起来。祯青被他刚才的讲话所感动,想到那童子军女孩,觉得眼泪都快要漫出来,便独自从教室中间的座位走出来,绕过星海的面前走出了教室,想吐口气歇一下。星海没看清是谁,有些误解,便生气地大声说:“我这么远跑来教你们,你们为什么不好好学?”祯青在外面听到,很是委屈,便低着头又走回原来的位置。
星海认出了这个女生,反倒不好意思了,就主动向她道歉。
昭瑛不高兴地从后排走到前面,说:“我们怎么能要冼老师道歉呢?是我们自己没唱好,大家说是不是?”大家齐声回答:“是!”星海随和地说:“算了算了,刚才是我急躁了。我们接着唱吧!”
后面的教唱进行得顺利了一些,大家都忘记了刚才发生的事,学唱十分认真,总算学会了。
等散场后,星海才发现那小姑娘一个人还在座位上,眼睛红红的。便走过去问:“还不走?学会了没有?”祯青撒气地说:“不晓得!”星海看她小孩子脾气,反倒乐了,说:“我又不是对着你一个人批评,是你们没唱准啊!”祯青还是撒气地说:“你自己还不是有时候唱不准!”
星海越发乐了,笑着说:“好,好,我也真的有时唱不准。行了吧?回家吧!”
祯青这下不好意思了,便站起来,对星海鞠了个躬,看了一眼他身后的几个人,一溜烟就下楼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