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游击军歌》

首都失陷后,散淡的武汉人变得严肃了,民族的危亡让这个城市突然变得成熟。武汉人不再浅薄地排外,而是热情地接待不同方言和口音的同胞。他们变得空前的有教养,空前的团结,认真地以历史的使命感、把自己的城市变成为中华民族的又一座堡垒。

随着国民政府部门以及主要的党政军首脑要员们均移驻武汉,武汉再次成为全国的政治、军事、外交、经济、文化和抗日救亡运动的中心,成为全世界关注的焦点。这样,历史让这个城市在时隔十年之后、在二十世纪的不到三十年当中、第三次成为了中华民族的中心,成为了抗战初期事实上的战时首都。

“大智旅馆”已经爆满。连“通成”的楼顶平台也搭盖了简易的芦席房,低价收留房客。而“通成”的流水席,也几乎只有每天后半夜到凌晨的三四个小时停业。广诚在店门口贴出告示,凡是伤兵可享用一荤一素的免费客饭,凡军人一律九折。其他一些店家也都有优惠军人的行动。

和尚从天刚亮忙起,忙了四五个小时,客人渐少了。要到11点左右,“胡豆丝”会来接他的班。他把锅贴底的大柴禾抽出,让余火温着还没卖完的锅贴小包子,半闭上了眼睛,默唱着从昭诚哪里学来的几句《游击队歌》:

“我们都是神枪手

每一颗子弹消灭一个敌人……”

“来,一份小包。”和尚听见声音,睁眼接过菜牌,用荷叶包了包子递去,却发现是潘乃斌。

他立即露出满脸的笑容,“潘少爷,怎么自己到前面来买?大少爷在家里啊!”乃斌笑了笑,回答:“谢谢你告诉我说他在家,那太好了,我这就去找他。”

他边吃边走,到公新里六号,打开一楼的房间。见毓章不在,他放好自己的东西,到楼梯口喊了声昭舫。听到回应后,就大步上了楼。

堂屋里有昭舫、昭瑛、毓章,正围坐在那张桃木桌子周围谈着前线。见他来,暂时停下了。昭琳闻声也从自己房间走了出来,靠在门上,不声不响地打量着他。

昭舫问:“说你又去山西了?”乃斌答道:“你听谁说的?”昭瑛说:“没有谁说。我和毓章昨天回了学校,他们说你走了。是我猜你去山西了,还怪你连招呼都没有一个。你昨天怎么不过来?”乃斌说:“是要去,但还没走呢,刚从珞珈山下来。昨天太晚了,就在武昌过的夜。”

毓章叹气道:“乃斌,我不懂,既然现在已经摆开了在武汉与日寇决战的架势,全国的知名人士都聚集到了这里,你为什么非要走呢?”

乃斌摇头道:“决战?这么打行么?我总难忘第二次去山西的见闻,我们国军在战场占据着有利地形,还是打得那么艰苦。鬼子用飞机大炮狂轰滥炸,还没冲锋,我们人就死伤了一半,不停往下抬人。几天时间,我们部队退了几回。我不知道鬼子到底被打死了多少,但是知道我们在败、败,没见有士兵怕死,可还是败、败、败、撤、撤、撤。”他的声音越来越低,他茫然的眼光中,显然正在重现他沉重的经历。

“我后来也亲眼见到过八路军对敌寇的游击突袭,我对你们都讲过的,这下轮到日本鬼子找不着方向挨打了!真痛快啊!就该这么揍他们!就该这么消灭鬼子!这才是我们的制胜法宝!我对你们都讲过的、都讲过……”他仿佛沉浸到了他所见到过的意境中。

“那当然痛快,可是那些小胜又能对整个战局起多大作用呢?”昭舫并不完全赞同他的话,仍想劝说他留下来。

“蒋委员长不也说集小胜为大胜么?”乃斌歪着头说。

楼下响起葵花的声音:“冼先生来了!”

冼星海风尘仆仆地上了楼,他们在谈的话题便停了下来。乃斌和星海多日不见,互相问候着。

星海道:“我记得你那天说过,一下山就会找我呀?”

乃斌笑道:“我就是要找你呀,星海!那天在你离开珞珈山时,我给了你一份我写的歌词,毓章还帮我改过的,《游击军歌》,不知道能不能谱曲。这是我第一次……”

他还没说完,星海“呀”了一声,说:“哎呀呀,我记得的,就是这几天忙昏了头,又被些事吵昏了头。对不起、对不起。”

他有些慌忙地从口袋里掏出那张发皱的纸,双手在桌上摊平,聚精会神地盯着、默读着。

潘乃斌小声而急迫地:“我之所以写这首歌词,是因为我亲自参加过……”他深情地再次讲述着他在前线的见闻。

星海认真地听着,乃斌停止了叙述后,他的眼神也半天没离开他,仿佛要从他的脸上读出更多游击战争的情景。看他那神态,他正在酝酿感情、进入意境,打算马上作曲了。

星海又低下头、低声缓慢地读着歌词,边掏出了钢笔,解开笔套。过了一会,他开始用左手指在桃木桌上点着节奏。眼睛却仍然不离歌词,一边自言自语似地说:“很好的歌词啊!”

他还在喃喃地反复念着歌词:“……”

整个房里变得鸦雀无声,大家将目光一起集中到他身上。

须臾,他突然双眼如电。显然,乐曲正在从他心中涌出。也许,此时他的心里正涌动着千军万马!这是不屈的中华儿女。他们是军人(其中有伤兵)、农民、学生、女人、老人……是眼睛喷出复仇怒火的、穿着各色杂乱衣服、从四面八方涌来的游击军……他们拿着各种武器,步枪、大刀、长矛、锄头……只见他的笔尖快速地在纸面舞动起来。他手上的笔此刻已变成了一把大刀,他正挥舞着、在一群游击战士中间,猛冲上前。

昭舫等人围在他身边,已被从他胸腔中辐射出的艺术魔力所吸引。他们明白,此刻,在作曲家的心里正在对日寇进行一场战斗,而伟大的艺术是能超越时间和空间的!

星海突然放下了钢笔,坐直身子,双眼还凝视着只有他才看得到的场景。只见他舒了口气,缓缓地掏出了一支烟。仅仅才五分钟,曲谱已在他手上一气呵成了。

“这么快啊!”昭瑛拍手叫了一声。

所有的人都在啧啧称赞。昭舫则拿过歌单,和毓章一起唱起来:

“嘁嚓,嘁嚓,嘁嚓,嘁嚓,

三个五个,一群两群

在平原上,在高山岭

我们是游击队的弟兄 …… ”

激动的曾家姐弟,都被融入了歌曲营造的战斗气氛中,公新里六号楼上传出响亮的歌声:

“……化整为零、化零为整

不怕敌人的机械兵

夺他的粮草大家用

抢他的军火要他的命

我们老百姓,三个五个一大群

干上一两年,把强盗们都肃清……”

歌曲由弱转强,最后如千军万马,势不可挡,激起人满腔的杀敌**“我们老百姓,三个五个一大群

干上一两年,把强盗们都肃清!”

昭舫欢呼起来:“太棒了!让我拿到歌咏队去教唱,我担保几天就会流行开来!”

乃斌感动了,他紧抱着星海的双肩说:“你是天才!我想表达的,你加倍地表达出来了!我今天晚上就要走。我要把它带到前线去,教我们的战士们唱,教我们的游击队员们唱。”

乃斌将《游击军歌》的作词者署名为 “先珂、毓章”(后来毓章把自己名字划去了)。尽管他在诗坛上名不见经传,正式歌词也仅此一首。但此歌以其词、曲的魅力,很快传偏了大江南北,传到了硝烟弥漫的战场,鼓舞着千万人的斗志,成为中华歌坛的一篇传世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