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姐妹离家出走

广诚最挂在心上的倒不是昭萍何时毕业,那是没有悬念的事;也不是昭萍能找到什么工作,曾家还需要女儿出去挣钱保饭碗么?广诚最耽心的是昭萍的婚事不要出什么枝节,不知陶家是否能接受“自由婚姻”,又是否能认可他这卑微的亲家。昭萍怎么就不透给老爹哪怕一点点音信呢?他想起那年在上海见到的事就心跳的咚咚直响,正眼巴巴等着这最疼爱女儿的回报呢!

另两个女儿也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了。他曾广诚的女儿个个受过良好教育,个个都是他的本钱,也个个该回报他,也就是个个都应该找个好婆家。这世上,子女婚事促成了多少人命运的天翻地覆,他知道的多了!难道命中就不该轮到他?

但毕竟长幼有序,所以要先抓紧把昭萍的事解决了,其余的就会满盘皆活。

他心急地给昭萍写了两封信,婉转地打探她对婚事的安排,甚至告知说、他咬着牙关压下了一大笔本该还贷的钱,就是为的她!但昭萍只回了封简短的信,说是开年要去趟北平大学听个什么课,再回校参加毕业典礼。把他稳住后就没了音信。

1934年初,“大智旅馆”登报开业时,总算又盼来昭萍一封信。原来她竟一毕业就进了《申报》!天哪,这真是我曾广诚的女儿哪!虽说不指望女孩家就业,但《申报》是什么分量啊?这是中外闻名的大报啊!自己不就是选订的《申报》么?他在商会轻轻给童瑨讲到此事时,童瑨竟立即站了起来,大声向在场的同仁宣传。他即刻成了当日赞扬与恭维的中心。点头之交的同仁都凑上来说,从小就看出这孩子如何如何,秦禹洲则声音最高,强调着她女儿淑兰和昭萍的姐妹情谊。这让他感觉面子何等有光啊!

不过那些人最想打听的还是他的女儿到底嫁到什么婆家,广诚则含笑言它。他当然最清楚不过。昭萍信上推托说,刚进报社就忙婚姻不好(说得有理)。但他想,让他们等着瞧吧,我的昭萍定将给出一个足以让汉口震惊的爆炸新闻。

还在“大智旅馆”开业后没几天时,曾昭泰曾上门来。广诚当时想,他不是不久前刚来致贺过吗?寒暄过后,昭泰说明来意,原来是要为‘捷利公司’范鸿飞董事长的二公子范丞牵线拉媒的。

广诚对曾昭泰一向特别尊敬,几乎自己发展的每一步都得到过他的帮助,虽然他是在执行童瑨的意愿,但无论如何,他现在身为海关的副处长,在自己面前却仍如同往日一样卑谦。当听到拉媒,广诚仍忍不住在脸上掠过一丝矜持,汉口有谁能比上海陶家么?

他小心地推托说,童老爷曾亲自做过一次媒,昭萍没同意,还差点伤了童老爷的面子。现在是民国了,婚姻要自主嘛,所以“不敢再麻烦曾处长”了。

昭泰似理解地一笑,说:“可昭泰记得,我有三个才貌双全的堂妹啊!”

广诚听得甜滋滋的,懂得不是给昭萍说的了。昭泰早将他的表情尽收眼底,立即接着说:“‘捷利’是大名鼎鼎的‘汉皮’老牌,说它‘举世闻名’,叔叔也会点头吧?范先生的嫡兄范鸿举还是省政府秘书室的主任。范董事长的长公子范弼是黄埔军校毕业的国军少校。昭泰敢做媒,一定是要叔叔看得起、不会委屈堂妹的!这可是范主任透给侄儿的意思哦!”

广诚已经动了心,连声“误解”、“罪过”。是的,昭瑛与昭琳都已拿到了女师的毕业证,应该说学已经上完了。昭瑛兴致勃勃地回家后,还揣着她校长介绍到扶轮小学代课的信件呢!给她找婆家正是时候,何苦要他曾广诚的女儿去“抛头露面”为饭碗操劳、当个没地位的“穷教书匠”呢?没有童瑨、昭泰的面子,我这样的人哪能攀上范家?这真是老天眷顾,又在降福我广诚了。

但他记起在昭萍身上接受过的教训,便以商人的城府答道:“处长真是美意,只不过长幼有序,我还……”

昭泰何尝不知汉口很多因做媒自讨没趣的事,毕竟时代不同了,自由婚姻已不仅名正言顺,而且正当时髦。便以非常善解人意的口气说,他会创造机会让他们先见一面,让他们自己去定。然后笑着告辞“静候佳音”,临走在广诚耳边低声说了下他估计的聘金,看着两眼发直的广诚转身而去。

广诚哪里知道,曾昭泰因急于要求范主任办件大事,在拿他女儿的婚事当礼送哩!昭泰也许太相信自己一向的马到成功了,回去就向范鸿举夸下了海口。

广诚回家,将此事告诉了静娴。静娴听了竟明显表现出不安说:“我劝你不要操办她们的事吧,昭瑛和她姐一样,心高志远,你看她靠自己上学读书的本事就晓得,她不是要别人为她拿主意的那种女孩。”广诚道:“我又没说非要逼她,先像昭泰说的,见一面怕什么?昭泰帮了我二十多年,未必这点面子都不给人家?”静娴说:“我怕你别叫自己又骑虎难下,反倒得罪人。”广诚不高兴地说:“我好不容易才有了今天这个场面。把他们一个个养大了,都是为别人养的么?”静娴也不高兴了:“你莫是看上范家有钱有势哦!”广诚反问道:“莫非我要为女儿选个无钱无势的?”静娴细声劝道:“钱也好、势也好,都要女儿开心才好。你千万不要拿女儿打自己的算盘。”广诚听她那样说,心里老大不快。

过了几天,昭泰果然来邀广诚带全家去“光明大戏院”看戏,这是一票难求的、由赵小楼、张月亭、李秀英(女老生)、谭富英出演的、带机关的布景的连台戏《樊梨花》。当天昭舫也寒假在家,一听说居然有这好的机会,便也同去了。广诚特意让昭瑛坐在静娴身边。

场间休息时,昭泰带了范丞来拜望广诚夫妇,“顺便”介绍了昭瑛和他认识。昭瑛一下心里全明白了,等范丞他们回座位去后才一会,就拽上戏瘾正酣的昭舫一起离开了。

广诚感到不妙。他看着静娴,静娴也说要走。广诚怕给那边难堪,这么俏的场子居然走人,明摆是做给人看的了,便劝说静娴给昭泰留面子,总算熬到了吆锣。

广诚没好气地回到家。见昭瑛朝墙和衣侧卧在**,便叫了静娴来到她床前,耐住自己的性子,小心地说:“你是不舒服吗?人家曾处长送的戏票,你们倒先走了,不觉得失礼么?”昭瑛一翻身坐了起来,带着哭声问:“爸爸妈妈,急着要打发我了么?”

广诚见昭瑛这么问,心里掠过一缕怜悯。但是他想昭瑛从小孝顺,从不顶撞父母,不像昭萍那么刚烈,几句话心就软了的。便结结巴巴地说:“乖女儿,爸爸是想要你今后有个好归宿。”他把范家的情况说了一遍,“女孩大了,总要找人家的。爸爸就是晓得你要‘自由’,才叫你自己去看的啊!”

见昭瑛低着头没有作声。广诚以为她心活了,便接着说:“他可是中央大学毕业的哦!一表人才,你都亲眼见了。女儿,我们是高攀哪!”

见昭瑛仍不吭气,广诚继续劝道:“昭瑛哪,你心最好,你不心疼你爸爸吗?爸爸一辈子吃的苦,你们都看到的,做个小生意,随时都战战兢兢,生怕折本关门,以前吉庆街上那么多铺子,现在除了我们,哪家还在做?爸爸现在开旅馆欠了一大笔债,实在想找个有实力的亲家帮衬一把啊!爸爸实在不忍心你靠自己一直到读完师范,还要出去教书赚钱。”说着,竟忍不住自己动了感情。

昭瑛这才说话了:“爸爸,女儿知道,你为了创业,为了我们几姊妹,辛苦了一辈子了。昭瑛做梦都想早点报答爸爸。但是爸爸,你是不是把女儿也看成你的投资,等着回报呢?”

广诚没有想到一向温顺的昭瑛问出这么一句锋利的话,一下竟出不了声。昭瑛又说:“爸爸,女儿求你,要真为女儿好,就回了那些人,昭瑛不想拿自己的婚姻来报答爸爸,我是宁死也不会答应的。”

广诚没想到昭瑛竟答得这么坚决、快当,相反自己的情绪还没从温柔的绵绵情意中解脱出来。昭瑛不等他回答就又睡了下去,把背对着他们。

广诚一下竟不知怎样发作,静娴拉了他一下,广诚只好跟着她回到自己房间。静娴说:“你别为难我们昭瑛了好不好?就回昭泰说昭瑛不愿意,给他赔个不是。这事不能强来的,你忘了昭萍当年么?”广诚说不出话,他一生做梦都希望有这么个机会,可是女儿们偏偏完全不顾及他,叫他失望得揪心地难受,坐在床边越想越气。过了一阵,故意大声说得好让昭瑛听见:“平时里说孝顺我都是假的,这家的规矩搞坏了!老子在外头说一句算一句,回到家里还什么事都要先看他们的脸色,要气死我吧?”

他的确不死心。第二天在电话中回答曾昭泰的话竟是:“昭瑛一下还没想过来,再等一等好么?”静娴知道了,质问道:“你想逼死昭瑛是不是,我怎么看你变得像认不得一样?”广诚不耐烦地斥道:“你莫搓反索子好不好,我下午就跟她摊牌,她敢不同意!想要老子在汉口把面子丢光吗?她还要不要她老子活了?”

正好昭瑛从外回来,听到了这些话,就接话道:“爸爸,我求您千万不要管子女的婚姻,这会毁了女儿的一生,秦淑兰她姐姐的婚事您都知道的,现在生不如死,淑兰母亲差点投河,她外公也和秦家闹翻后气死了。爸爸,您千万不要牺牲女儿的幸福,千万别做让自己后悔的事。女儿会想其他办法孝敬您的。”

广诚一听把他和他极端讨厌的秦禹洲相提并论,立即气不打一出来,提高了音量道:“我还要你来教吗?怎么一个个读了书都认不得父母了!你懂多少?我见的人听的事还比不上你多么?还会害你么?女儿养大了,总要出嫁的。就是怕你们嫁错人家,爸爸才……哎!”

昭瑛哭了,忍不住也提高了声音:“嫁什么人,应该是女儿自己选择,我们有自己的标准。包办婚姻是腐朽的、不道德的!是封建社会留下的糟粕!爸爸你天天在看报,难道不知,五四以来青年中能达成的最大共识就是婚姻自主了。哪一个现代的青年还能甘心情愿接受包办婚姻?”

广诚听昭瑛给他说起了大道理,勃然大怒:“你们一个个都要反了!老子什么都要听你们教了!老子就是腐朽,老子就封建了!由不得你,你想听也得听,不想听也得听,你今天就给我转弯!过几年你就晓得老子是不是在为你好!”

昭瑛看到父亲激怒的样子,这辈子都没见他对自己发过这么大脾气,便任眼泪像断线的珍珠往下掉,低着头跑回自己的房间,听到父亲气乎乎地下楼去了。

去代课攒钱、争取上大学的计划显然无法进行了,下一步肯定是与父亲的矛盾迅速升级,搞不好父女情分一下完全消散,最后是鱼死网破的结局。她想明白了,只有向姐姐学!不如跑到姐姐那儿去。对了,还要告诉在武昌的昭琳,妹妹心底纯洁得像张白纸,又柔弱,别毫无戒备地顶替我去毁掉自己一生。

她拿定了主意,不声不响地将自己重要的东西收拾了一下,放在了昭舫房里的大衣柜里,到楼下厨房陪母亲摘了会儿菜,就说到昭诚学校去接他回家,昭诚放了假也喜欢在学校玩。

在东山里就遇见了昭诚。昭瑛取出张写好的纸条,对他说,等哥哥回来无论如何要交给他,而且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昭诚一向极爱姐姐,以前好多次挨打姐姐们都用自己的身体护着他,能做件秘密又负有责任的事更是叫他兴奋。他想起昨天听见姐姐和爸爸顶过嘴,很高兴姐姐也终于参加反对爸爸了。

昭舫一直到午饭后才回家,昭诚紧张地完成了传递。昭舫一看就知道了二姐的难处和打算。他马上翻出自己剩下的十多元钱,拿上昭瑛的东西,一口气跑到云樵路上的“格非堂”,昭瑛在那里等他。

昭舫把昭瑛的东西和自己的钱交给她,很遗憾地说:“可惜我早上用多了些,只剩十几元钱。”

昭瑛笑道:“足够了,我还有几块,其实买船票都够了的,你还为我想的这么周到。我一到上海就会去找大姐,就什么都不愁了。我还要你做件重要的事,到武昌找昭琳把我的事告诉她,让她早作提防。”

昭舫陪昭瑛买了张两天后去上海的船票,又陪她过了江,然后在公用电话亭给“大智旅馆”打了个电话,让赵凯鸣告诉家里,说他要回汉阳学校一趟。”

到了武昌,昭琳听他们说完,大惊失色。她已在武昌保安街小学找到了美术代课,还报考了武昌艺专高中部插班生,现已被录取,正准备回家一趟的。这个消息让她一时不知所措。还有,她刚刚预交了下月房租,她每分钱都极甘贵的。昭萍曾说过,看她姐妹俩用钱,完全不像和昭舫是一个娘生的。

昭舫主意最多,想的也简单。他说昭琳应该与昭瑛一块走,上船补票,到上海求得大姐的指点再说。他不让昭琳忧郁磨蹭,把她说服了。然后又去找了房东,竟把房租也退了回来。

几天后,除夕之夜,昭瑛和昭琳出现在了姐姐昭萍在上海的亭子间。

广诚发现昭瑛晚上没回,次日就收到了她的信。告诉他姐妹已去了上海,要求他改变自己的打算,及早回绝,因为他是绝不可能达到目的的。

广成几乎要气昏了。看来昭瑛把她姐姐的一套学到了,还把妹妹带走,把老子的退路都堵死。这些亲生儿女真是抱成团来对付我这个爹啊!他怀疑地将视线扫向昭舫,眼光中的严厉也在迅速上升。昭舫当然觉察到了,装得没事人似地问:“二姐写的什么?我看看,要不,我明天去武昌叫她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