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生意人的爱国心
上海的战事越打越艰难了。昭萍来信说,她和知秋带了妇女学校的学生帮忙照顾伤兵。伤员们哭着。他们说,哭不是因为疼,是因为离开了前线。这些穿着草鞋、拿着最老式的“汉阳造”和大刀的战士,以血肉之躯与生平第一次见到的飞机、大炮和坦克拼命。伤员们说,罗店打得好惨,被他们称为“血肉磨坊”。在宝山县城,守军姚子青营全部壮烈牺牲。一个二十岁都不到的贵州小伙子,双腿都没了,昏迷中还在喊杀鬼子。
上海那边和汉口真是两个世界呀!广诚读完信,心里一阵阵发紧,他多次叫昭舫在信中嘱咐昭萍,千万不要到前线附近去,但是这样的叮嘱,连他自己也不相信能有什么作用。他发呆地看着那些边吃东西、边看着报纸的客人,不知道现在自己此刻究竟该做些什么。
他忽然想到,自己派田贵义和和尚到清芬街,加紧把铜板、纸钞换成银元,又亲自通过曾昭泰换金条;进而想到最近颜秉兰的一趟来回,正是靠战事造成的物资紧张,赚的钱几乎比往日翻番,自己也得到不菲的分红;再想想浴血前线的士兵,不禁有些惭愧。
平型关大捷的消息传来时,这个年过半百的生意人竟欣喜若狂,跑到大堂高声宣布:“在座的不用给钱了,我请了!” 楼上楼下客人齐声叫起好来。广诚还不尽兴,让牛万贵去抱来两坛“通成白酒”,给能喝酒的客人全部斟上一满杯!自己则兴奋地和向自己敬酒的客人们一起干杯,心里还在想,说是守孝三年不沾酒,可遇到打小日本大胜仗的喜事,父亲大人在天之灵不会怪我的。看到满街的喜庆情景,他激动地叫人将国旗挂到顶楼、又买了大挂的鞭炮在楼顶上燃放。
他逐渐理清楚了好多问题,懂得最重要的事是打败日本鬼子。青年时代的亲身经历、在他的脑中留下了太深的记忆。他太明白帝国主义们是些什么东西了!太懂得亡国奴会是怎样的境地了!他一想到自己的亲人,身上就强烈地涌出要保护他们的责任感,想到祖宗生活过和留给后人的那些河山,决不能让卑劣的倭贼来**和亵渎。
无数古代忠烈的事迹在帮他克服内心一些矛盾。最让他常用来扪心自问的楷模,竟是那位两千多年前挺身舍财救下郑国的那位牛贩子弦高。一次,他在听说书人讲这故事时大为震动,从此铭记于心了。以前他相信有钱后要多行善事,因为上天在时时检验着人的良心,富贵不仁必遭阴司报应。现在他则更坚信,对先人牌位和祖坟必须舍命保护,否则会天打雷劈,万劫不复!他甘愿接受了这种信仰和道德观,认为现在是自己积德累功的机会。甚至遗憾自己没有更大的能力来支持保国保家的战争。
尽管有了如此觉悟,做起来却还是免不了思想斗争。当昭舫来告诉他准备把“二队”免费接到“大智旅馆”时,他便立刻感觉到内心掠过一阵隐痛,自然又想起了“崽卖爷田心不疼”那句话。一时间,他心里大道理和小算盘在进行剧烈搏斗。他冷冷地问道“又管吃又管住?你打算招待多少人?”昭舫说:“总有二十几个吧。”
广诚不由得叹了口气,还是把牢骚先发了出来痛快些:“我要是指望你帮我赚钱,那算是活见鬼!你倒是用起钱来本事第一,饿了就晓得跑回来!”
秋平看到外公愠怒的表情,想起外公平日的唠叨,便在一旁学着他的口气大声呵斥道:“吃饭都不晓得回,一天到黑,又野到哪里去了?”把所有人、连同广诚在内都逗得忍不住捧腹大笑起来。秋平觉得很奇怪,你不就是这么说的吗?有什么好笑的?静娴把她抱起来,拍着他的屁股:“小乖乖,不许这样对大叔说话的。”
广诚当然还是满足了昭舫的全部要求,却没想到,这事却给他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声誉,声誉又很实惠地变成了客源。一时间,全汉口都在传颂他是爱国商人,他在商会中面子也大增光彩,连平时爱摆架子的香烟批发商董鑫贵都来和他攀谈,主动介绍香烟的行情。
旅社一下来了那么多电影明星,引来了无数武汉人观看。为了见上演员们一面,有些人就邀了亲朋在“通成”跟前转悠,通成的生意于是至少又上升了两成。广诚则心里又有感悟,一个人做好事,上天是从来是不会亏待他的。
但也不是什么事都让他高兴,有天昭舫和毓章昭瑛一 同去码头接人,说是昭萍特别来信交待的、她一个叫高士其的同事,嘱咐要“很过细、很过细地照顾好他”。
广诚当时没放心上,这些时昭萍的什么朋友没接待过啊,还有几对日本夫妇呢!说起那几个,当时广诚觉得不放心,特地记下了那几个“鬼子”的名字:鹿地亘、池田幸子、绿川英子,免得万一政府盘问起来好交待,没想到政府还派人来接走了哩!后来听说那是些中国人的好朋友!日本人中也有中国人的好朋友?天哪,怎么挑出来的?是她女儿淘到的吗?
这次高士其的事,一开始他也都按昭萍交待的,由昭瑛去一手安排,在大智旅馆二楼专门备了个单间,房内放置了藤靠椅、能在**使用的小书桌和台灯,房角还挂了一块布帘,后面放一个马桶。广诚看了后皱了皱眉头,不知怎么领会。
没想到三个人去了好几个钟头后,才簇拥着辆黄包车回了,昭舫毓章从车上架下来一个连路都不能走的人。广诚特地跟去房间看了一看,这位昭萍交待又交待的大作家原来不光是行动半瘫痪,连吃饭说话都难,从上海炮火中出来,经过长途旅途的颠簸,已经差不多要倒了,然后昏睡了两天。广诚在意的倒不是请医生花了钱,而是后来昭瑛居然就亲自照顾起他来,最不能容忍的是,听葵花说,昭英还坐在床边上、亲手喂他吃东西。
这可是广诚不愿看到的。叫你没出阁的妹妹去照顾一个男人,昭萍你太不懂事了!
他不好发作,打算拿昭舫发难。可昭舫“一天野得不落屋”,他忍不住、便对静娴说了,她当妈的听了肯定更不高兴,不如她的去说。没想静娴没听他说完就反驳道:“你不看了上海的电影吗?那些女学生不都在照顾我们的伤兵吗?高士其是昭萍的同事,是大科学家,大作家。昭瑛说,他是我们国家的宝。还是不要管年轻人的事吧!”
其实她自己已私下里嘱咐葵花和另一个男佣,帮助昭瑛,为高士其做饭、洗衣服、做清洁,料理下生活,“不该二小姐做的事不要让她做。”
民族危亡时的武汉人变得空前深明大义,将流亡到汉的作家们视作民族的贵人。“通成”和“大智”的员工,个个都希望有机会为高士其服务。在为他做“小灶”、请医生、跑腿这些事情上,格外主动、尽心。牛万贵媳妇还专门为高士其做虾球、藕元送来。员工们心中自有默契。认为二小姐人品高尚,令人尊敬,但是不要让“外人”知道这些。
广诚的作为让他在商界名声迅速传播。这天戴承喜在商会看到,童瑨拉着广诚到商界的巨头们圈子里寒暄。又听到省党部的官员在商会讲话时都称赞广诚。他有些想不明,广诚图这虚名有什么用呢?
回家后,他对杜仲卿说:“他这人赚了点钱,现在贪起名来了。十几号人不收房钱,一天就是七八元,还对我们说,股东的红利一分不少,他负责贴,亏的他一个人担。”杜季卿回道:“听赵凯鸣说,‘大智’去年空的房间还多一些,今年住了明星,房间反而翘了,只会比去年多赚。”
戴承喜听了不服,说:“今年哪里会少房客?我这边也都差不多住满了。那些明星,你收个八折也就够意思了,一文不要,不管怎么,一个月也少收了两百多元吧?两百元你懂吗,要养一个旅馆了!听说,在店里吃东西,也随便他们给不给钱,这不是钱又跑了!”杜季卿说:“那不会,有明星吃饭,生意还有不好的?从早到晚,没有几个空座。无论从哪里来汉口的,个个都晓得有个‘通成’。”
戴承喜于是有所领悟:“看来你快把你老板的一手学到了,明里不收大明星们的钱,爱国的名声有了。暗里那些明星帮他一扬名,多的都赚回来了。”
六儿简直听不下去了,觉得他们完全在亵渎曾老板的爱国心,只会算小账,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忍不住抢白道:“你老人家总是鸡肠小肚的!别人爱国,到你嘴里变成了赚名赚利。你怎么不在‘万国’‘万方’也免费招待几个明星咧?”戴承喜这次受不了了,吼道:“你怕老子不会抽你么?轮到你插嘴了?你跟着曾昭舫再跑两天,怕连爹都不认了。”六儿气得不理会他,拿了歌本就跑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