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梦断珞珈

1 湖山灵秀

黄昏的天空是清晨的镜像,将东方黎明时渐次展出的美景朝相反的方向、以相反的次序一一收敛回去。曾昭舫坐在珞珈山脚武汉大学凌波门外的东湖游泳池边,欣赏着天空耀眼的艳丽正一点点地减弱。湖面清澈透明的碧波强烈地反射着夕阳的灿烂,一直铺开到天际边,那神秘的、接近天际的彼岸被树丛盖满,成为一条墨绿色的粗线。

湖西边对岸的磨山正被太阳的余辉洒满。可以看到厚重的积云在更远处像奇峰隆起,缓缓地变幻着让人无穷遐想的轮廓。天空先是渐变得橘红,然后紫色慢慢从下浸润上来。昭舫正在等待着朵朵云山随着天空暗下去渐渐消失的美景,却发现正北面东湖黄鹂湾那边、被称作“老鼠尾”方向的湖面上,一个小黑点正在迅速地向这边游动,那分明是一个水性娴熟的人,正横渡过来。

开学都差不多一个月了,白天还很燥热,但东湖游泳的人已经很少了。潘乃斌在昭舫身后拍着他的肩说:“今天你游得很少。”可昭舫并没有回头,却指着湖中心那个黑点道:“乃斌,你看那个人,游得好快。”

乃斌正要说什么,却忽然被昭舫制止住了。湖中的那个人正如同鲸鳍般,划开水面,朝他们这方向游来。昭舫目不转睛地看了一阵,忽然咬着牙大声说道:“果然是他,这胆大包天的家伙!”

乃斌有些明白了昭舫的所指了,陪他瞪着大眼等着。天色开始在暗下去。当对岸的景色已开始有些模糊暗淡时,那个人终于游到,上岸了。他个子瘦削。从他一上岸就小跑看来,他的体力还十分充沛。

昭舫扯着嗓子大喊了一声:“昭诚!”

果然是昭诚,他虽只有十三岁,个子却已超过了哥哥的肩膀。昭舫几乎是扑过去、大声吼着:“这大湖中一点救生装置都没有,万一遇到抽筋、万一被水草缠住,怎么办?要知道,水里头出事的个个都是水性好的!”

昭诚对哥哥一向崇拜。从小哥哥就爱护他,从不责备他。他看到很少哥哥发怒,更没见过他怒不可遏的样子,知道今天错了,便垂头站着,不出一声。

昭舫努力让自己平静了下来,放缓了口气:“你的确游得很好,以后要再想横渡,就喊上我,要不喊两个水性差不多的陪着,挂根绳子拖个救生圈也好啊!不怕一万,只怕万一,懂吗?”

昭舫的几句话远胜过说教和训斥,昭诚被感动了:“哥,我以后一定按你说的。”

昭舫问:“你一个人来的?渡了几次了?”

昭诚惭愧地说:“今天就一次。”

“你以前一口气横渡几次?”

“最多也就三次。” 昭诚低着头说。

乃斌嚷道:“嗬,真棒!你这瘦小子!”

昭诚抬眼看着乃斌说:“我游泳是我哥瞒着我爸爸教的。”

昭舫摇着头:“你叫我耽心哪!昭诚,这不像你在汉水那次,东湖水草多,缠住就糟了,千万别再拿自己生命冒险了。”

昭诚顺从地听着,他在那边茶港口就曾被缠过一次,还差点陷进污泥里,都是好危险的,哥哥说的句句在理,不该拿自己生命冒险的。

他们换好衣服,爬过珞珈山的有些崎岖的北坡。昭诚对哥哥道了声别,就一溜烟地跑回学校去了。从斎舍再向前,山脚下离操场不远,有个半个球场大的池塘,隔着一条从马房山流过来的小河,就是昭诚的“东湖中学”的校舍。

昭诚喜欢武大活跃的气氛,也常跑到哥哥姐姐这里,有时学唱抗日歌曲,有时参加些活动,更多时间是和大学生们一起在操场打球。特别是因为哥哥是武大的体育尖子,昭诚刻意模仿,也学着使劲练习田径、体操、摔跤、拳击等多项运动。

昭舫目送弟弟一直消失在山脚的黑暗中才回去。

他在宿舍拿了功课,来到了校图书馆阅览室,到他的老位置坐下,开始进入另一个境界。他读书很投入,听课认真和用心阅读是他花时不多而成绩优秀的秘诀。

直到下自习,他收了书本起身时,听到一个声音喊“曾昭舫”,才发现身后一张桌子就坐着童楚妮,此刻正用手背掩着嘴对他笑。

开学以来,几次见面,他两人都如同路人,虽有会心之眼神,却从未在一起说过话。昭舫眼前不觉再现了假期中的一幕。

署假中,珞珈山是武汉稀有的清凉福地,昭舫是少数留校学生之一,自从他与李毓章商定了自己编一本抗日歌曲集的计划,就喜欢一个人关在寝室整顿收集的歌曲。最难的是将每首选中的歌谱校正,当时歌单的来源很杂乱,错误很多,多半需大姐从上海寄来可靠的歌谱。

他与毓章按统一的标准格式将歌曲抄在同样大小的白纸上。要求抄完整首歌后、歌单必定成为一个没有缺角的矩形,最后一个小节一定在最末尾角上。如果是二段式歌曲,那主歌与副歌也分别要求是完整的矩形。歌词和歌谱间一定有一行字高的间距,使其读谱唱词都十分清晰。其它所有的符号也按标准简谱的规定。李毓章回乡度假都带了一摞去整理。

一天他出来透气,竟在斎舍前的大路上碰到了童楚妮。楚妮是跟着包华上山来的。昭舫猛地想起,包华是武昌“文华”毕业的,那么和楚妮该早就认识了。他不知怎的便有些不快,机械地问:“这么热,怎么想起到武汉大学来?”

楚妮咧着嘴笑,一脸得意地说:“不告诉你!”却又马上用手把昭舫一拉,说:“走,去看看你的宿舍。”她不顾神情茫然的包华,说:“我去一下。你不说你上山有事吗?你先一个人去办吧!”

包华有些勉强地走了。楚妮边走边对昭舫说:“我来看看不行吗?告诉你吧,我报考了你们学校。”

昭舫心里掠过了一阵短暂的欣喜,却不知该说什么。

楚妮倒是毫不掩饰自己的心情:“我还不知道能不能考取呢!管它的,考不取我就来这里旁听。你们这里的名师可多啦!”她扳着手指:“陈源、凌叔华、苏雪林、王葆心、李剑农、杨端六、刘永济、周鲠生、吴大任,哦呀呀,一个学校有他们中一个就不得了了!我要能考上多好哇!今天特地再来看看校园,以前来都没有留意,仔细一看,确实太棒了!哎,你怎么没有一句话?”

昭舫微笑着说:“哪里插得进去?”

楚妮不好意思地仰面朝天笑了笑,突然转过头压低了声音问:“希望不希望我考上?”

昭舫感到了一种逼迫,尽量使自己自然地笑答:“这我可要好好想想了。”

楚妮“扑哧”一笑:“没一句真话,你呀,今天的反应迟钝得反常!”昭舫被她击中要害,略露出了些窘态。楚妮又咯咯地笑了:“别以为就你们学校行,有空去昙华林看看我们学校,我们的图书馆也是有名的哟!”

这时已经到了昭舫的宿舍门口,昭舫带着僵硬的微笑,以高年级对低年级学生常有的那种俯视般的口气说:“行啊,什么时候?”楚妮却更是矜持,把头一扬,说:“先看你的房间。”

房间空着。楚妮**,到唯一的一张椅子上坐下,说:“好热。怎么这么多歌单?你在忙些什么?”昭舫递给她一把芭蕉扇,把自己和毓章两人的想法说了。楚妮拍手道:“好哇!这么好的主意,我预订一本!”昭舫说:“但不是我们想的那么简单。很多歌单多次转抄,错误很多,甚至有多个版本,不知哪个对,得要认真勘正。你看,这是我刚得到的新歌《五月的鲜花》,是手抄的,曲作者都不清楚,并且又和我在一个老师那里听他唱的记谱有不同,那个老师应该不会错的。”楚妮认真地问:“是你说的是市一小学的那个音乐老师吧,是个华侨?”昭舫连连点头,他很高兴楚妮能记住自己以尊敬口气说到过的人。

说着话,包华来了,问楚妮:“太阳不大了,什么时候回去?”昭舫见他连声招呼都不打,用的又是那种自家人般的口气,刚才那种不快的感觉又涌上来了。楚妮却毫不在乎两个人的表情,问包华:“你这么快就办完了事吗?那不用等我了。这么热的天,我也麻烦你半天了。我要和曾昭舫说说话,待会叫他用脚踏车送我。”包华听着她不容商量的安排,明显也有些不快,只好笑着对昭舫说了声再见,大步走了。

楚妮用双眼盯住昭舫,问:“你怎么留他坐一下的话都没有?”昭舫笑道:“你撵人家走,我哪还敢自作主张。”楚妮沉下脸说:“我和她是老同学,有话直说,哪里是你说的‘撵’?你们男生哪,看上去大气,谁知道你们肠子有几多弯!”昭舫反倒笑了,学着她的语气:“你们女生哪,看上去霸道,谁知遇到事情可讲道理呢!”楚妮见昭舫反讽得这么巧妙,忍不住笑出声来。

以后,整个夏天,一种温馨的感觉一直在昭舫心里滋润着,他毫不怀疑童楚妮会考取,那样他几乎每天都可能见到她,可为什么自己会想见到她呢?他坚信这是出于非常纯洁的友谊,自己会坚持严格自律的。

“12.9”运动后,武大的风气果真大变。特别到本学期,万国瑞、童楚妮、朱久思、姚树森、陈尚文、林金铭等一大批经过斗争锻炼的学运骨干考进了武大,休学一年的刘锡尧也回校复课了,一批满怀忧国之情的南下学生也转到武大,左派学生的力量得到空前加强。

李厚生等组织了“读书会”。这些学运骨干在此交流读书心得,畅谈时局和理想。并认真组织经济、科学、军事无线电学等各种研究会,还邀请教授、专家讲授。

万国瑞又以她在汉口市一女中练就的组织能力,和昭舫在武大发起组织了多达六七十人的“歌咏队”,每星期五晚上在理学院的阶梯教室练唱,由昭舫、毓章、昭瑛、乃斌等轮流教唱抗日爱国歌曲。“歌咏队”成员多是抗日救亡活动的积极分子,从而保证了一支歌咏骨干队伍,再不会来的人时多时少。很多年轻教师也参加了,对促进校园爱国热情的上升起着明显作用。

但是开学直到现在,昭舫还没和楚妮说过话呢。“复兴社”高层都注意到了这个学校的变化,竟派了些职业特务到武大来。很多同学都发现课后受到盯梢,于是大家又谨慎了,如果没什么事,便尽量少公开来往,免得惹麻烦。

尽管如此,昭舫还是觉得有了楚妮的校园很不相同了。楚妮主动喊他,更让他喜出望外。

楚妮看见昭舫一脸惊愕,才忍住笑说:“看来你读书很是认真,难怪这么贪玩还成绩那么好。”昭舫不好意思地笑道:“来晚了,没注意到你就坐在旁边,对不起。”楚妮便笑着,却不作声,昭舫觉得尴尬,便说:“我送你回宿舍。”楚妮不置可否,径自转过身就轻捷地向外走去。

昭舫跟着走出。武大的女生宿舍位于东湖边上,远离男生宿舍,被学生们称为“蝶宫”的、似飞蝶两翼角张,是幢三层高、雕栏玉砌的宿舍楼。每间住两人,打开房间的窗子能一览广阔的东湖,环境极其优越。

昭舫还距离十多米就很习惯地站住。武大的惯例是,男生是不能进女生宿舍的,女生却可以自由到斎舍串门和喊人。昭舫读了三年书,仅在二年级宣传“新生活运动”时,学校组织他们参观过女生宿舍。以后他从未入此禁地。一位慈眉善目,腰脊微曲的长者“老方”负责守门,却万夫莫敢擅入。

昭舫该自己回斎舍了,但是他的脚却像受着磁力般不动。他找不到理由多留,却又一下想不出话说。坏透了的楚妮故意不开腔,对面站着,恶作剧般看着他的窘态。

他终于想出该说的了:“我说过,你一定可以考取的。”

楚妮微笑着,大胆得多地看着他,这让昭舫有些不知所措。忽然,她眼光中出现了一丝责怪,说:“你光功课好有什么用,还不是被记了大过?‘无视三民主义思想教育、藐视党训师长’是怎么回事?”

昭舫又不好意思地笑了。原先机电系主任赵师梅是训导长时,上训导课学生还是愿意听的。赵教授是辛亥元老,阳夏保卫战时还受过伤,威信高。他鼓励学生继承辛亥传统、爱国,开创、发展革命道路。后来换了裴济宗、训导处刘教官和一个“老法”党义教员,课外也有事无事训导,名曰抓学生思想问题,实为控制干涉学生一举一动。昭舫从心里讨厌这些人,逢他们训话,不是睡觉,就是迟到、溜号、缺课,为此被数次点过名。学校某些人早就认为昭舫教唱歌曲、对激进学生起到了组织鼓动的重要作用,在关注他的言行。本学期开学后,杨永泰省长又亲派了“视学”来武大训话,以“匡正学生的思想言论行为”。昭舫听到句句都是为亲日外交辩解,反倒要学生“多读书、少运动”,越听越反感,便中途开溜,被盯着他的刘教官逮了个正着。周一学校公开示榜,宣布对他记大过。

其实这些人很缺乏眼力,昭舫恰好是个对党和主义均无兴趣、刻意与政治保持距离的人,却反被他们视为有明显政治倾向和可疑背景的危险学生,成心找机会整治。

楚妮怪嗔道:“看来你表面很柔顺,内心倒是刚强得很咧!以后遇到这情况,你哪怕不听,做做样子也罢。”她换了一种无可奈何的口气说:“鲁迅说:‘静默十分钟,各自想拳经’,就那样也好啊!听说你上学期也被口头警告过,积累多了可不是好玩的!何苦给他们提供整治你的借口呢?”

昭舫听楚妮句句都是关心,找不出话感谢,就岔开话题问:“星期六回去,还是星期天回去?”

楚妮将头发往后一甩,说:“这星期我有事,不回!”昭舫问:“留校写文章?”楚妮又恢复了她捉摸不透的语气:“别人想对你说的话,自然会说,问什么?”昭舫心又凉了,便打算离开。楚妮却又说:“明天又是星期五吧?我还去跟你学歌。上星期我去学过《梅娘曲》,你姐和李毓章教的,她说这周是你教。”昭舫说:“明天还是李毓章教,我有事要下趟山。你说上周?我也在的,怎么我没看见你?”楚妮沉着脸说:“你周围围了那么多人。你就招呼那个校花就够忙的了,哪会顾及周围还有别的人。”

昭舫回想上周,周艾琳在向他索要什么歌单,的确是说过几句话,然后就一直守在他身旁。他刚想解释,楚妮却转身就一溜烟地走了。昭舫只好悻悻地回自己的宿舍,去翻阅起了李毓章搜集和粘贴的歌曲(遇到两人抄写格式不统一的,他要重新抄过,每天如此,直到熄灯),想把思绪移开。但今天被楚妮热一句冷一句地搞得晕头转向,再也集中不起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