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春风拂柳

开学之后,昭舫通过老师、同学和朋友把《义勇军进行曲》歌单传抄给了很多人,他又和李毓章组织了多次教唱。

在清明前的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武汉学联组织了好几百学生,到离武昌八九十里的葛店镇宣传抗日救国。

四月初,尚处在田园状态的武昌城外被一片青翠得醉人的嫩绿色所覆盖,空气中弥漫着嫩草和泥土的芳香。昭舫和昭瑛、毓章、乃斌等天不亮就乘搭公路客车出发。过了街道口后,汽车就在高低不平的简陋公路上行驶,穿过桂子山、虎泉山、南望山、官山、喻家山……九峰山等连绵山林野地与山脚辟出的不规则的大小庄稼地和湖塘,一路兴致极高,不到十点,到达了葛店镇。

葛店,人称“小汉口”。它南濒梁子后湖、鸭儿湖,可通金牛、保安等地,步行到武昌只要半天时间。所以,从明、清时起,就成为了山区连接武昌的贸易中转地,引来了商贾在此云集。

昭舫还是第一次来到这个镇。由于后面的班车还未到,他就和同学到镇上浏览街市。

葛店带有古朴民风的繁华,大大超出了他的预估。从上街到下街,青石板铺的较宽的街面超过两里长。街道两边,茶馆、酒店、米行、鱼行、圆木作坊、药店、杂货店、当铺等一家紧挨一家,家家几乎都是高大的青瓦房,门面虽只有三四米宽,却很有特色。格子门窄而高,大立柱粗而圆,显出独有的气派。

最后一批中学生的队伍几乎十一点才到达。前后共来了大几百学生。

大批镇民和附近乡民闻讯聚来,学联主席陈述元以及李厚生、万国瑞等学联干部施展出出色的组织才能,将宣传活动造势成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抗日动员大会。学生代表们一个个登台讲话,控诉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罪行。会场气氛热烈,“打倒日本帝国主义”的口号声此起彼伏。

各个学校都拿出了事先准备的抗日救亡节目进行了演出。昭舫指挥武大同学唱了《义勇军进行曲》等歌曲,把集会的气氛推向了**。

演出结束后,学生们分散活动,不少人到野外、散坐在田坎路边,一边欣赏春天的景色,一边吃着带来的干粮。郊野新发的柳树枝叶一片嫩绿,有如丽人美发般随风飘动,让他们心旷神怡。

昭舫心情舒畅,独自一人信步穿出小镇走在田边。这时一个小男生跑到了他跟前,问:“您是武汉大学教歌的曾昭舫吗?”昭舫答道:“是,你有事找我吗?”小男生以问代答:“还有《义勇军进行曲》的歌单吗?”昭舫微笑着说:“你运气好,就一张,是无意间发漏了剩下来的。”便从口袋中掏出来递给了他。小男生说:“谢谢您,我也把我们无意间发漏剩下的传单给您。”说着递给他一张传单,就蹦跳着跑了。

昭舫走到一棵大树下,将绿色的油印传单打开,见上面印的都是些口号,他一眼看到在“反对华北自治”、“反对一切汉奸、卖国贼”后面写着“反蒋抗日”、“保卫苏联”等,感到这些口号激进得太出格了,便马上想把传单叠起来。却没提防从他身后伸出来一只手,一把抢去了传单。昭舫吃了一惊,回头一看,竟是周艾琳在朝他吃吃地笑。

昭舫很久都没和她接近过,对她的印象已渐被对CC、对周远涤的反感代替。他环顾周围附近没有人,就伸手去抢。周艾琳一把将传单藏到身后,故意阴阳怪气地笑道:“这可是个坏物证!曾少爷,你怎么这么不小心让我逮到了呢?”昭舫抢不到,有些慌了,便摊开手拦住她,低声说:“请你还给我!你明知道,这是别人给我的。”

周艾琳看昭舫不像以往躲着自己,反而这样凑过来缠着,离自己这样近,心里竟掠过一种陌生的感觉。又见他已没有底气,却嘴还硬着,很是得意,便成心逗他,笑着说:“不是你的,那你急什么?”昭舫说:“我本来拿它没有用,你既然说是个坏物证,就撕了吧!”艾琳太喜欢他这样的表情了,她不躲不退,却歪了脑袋笑道:“那……来求我!让我心软!我就照你说的做。”昭舫气恼了,说:“你以为是逮住了我的把柄,想讹诈我吗?”艾琳忍不住咯咯笑出了声,顶道:“就讹你,怎么样?”昭舫无计可施,没好气地说:“落到你手上了,我认倒霉。你把我交上去、领赏吧!”

周艾琳没了笑容,两条新月一样的眉毛高高竖起,“我?把你交上去?领赏?我会吗?你就是这么看我吗?曾昭舫,你太把人看扁了!”

她忍住性子,换了个口气说:“我知道,你以为我哥哥代表省党部,是学生会的敌人,我也就是你的敌人。其实我哥哥不是你们想的那样,他是支持抗日的,去年游行他就是站在我们学生一边的!你哪会知道,新任的杨省长上台最先就拿他打的下马威,说省党部‘有人’在学生中散布他是亲日派,想借学生打倒他。我哥哥这些时每天回家都垂头丧气的,一副倒霉像。”昭舫虽不懂政府上层那些复杂的刀光剑影,却多少听过一点,见说得有些真,便没有立即顶她。

艾琳见他在听,便声音低了些继续说:“今天会场上有不少生人和便衣,你看不出来吗?那些毛孩子不晓得深浅喊的这些口号,你以为不会惹麻烦吗?特别是你,大少爷,你几个月前在学校就被人列为特别注意对象了!”

昭舫听得有点胆战心惊,周艾琳很满意自己说话的效果,便继续说:“放心,这事只有我们俩知道,不过呢……我希望你以后多听些我的话。”昭舫又转而气恼,“你想要挟我吗?”

这句让周艾琳觉得有些受不了,小姐脾气冒了出来,她带着几分愠怒反问:“要挟?我要挟你干什么?这辈子从来没人像你这么对我说过话,我已经够让着你的了!你这个人连好话坏话都听不出么?我明明是在告诉你多小心点,你怎么这么不相信人?”

昭舫听不出她究竟打着什么主意,很想结束和他的谈话,又不愿意让传单被她握着,更不愿用屈服换回。却忽见一人从不远的矮墙后飞快闪出,一把抢过周艾琳背在身后的手上的传单,跑到一边,几下就撕了个粉碎,向上一扬,借风撒向了田里。

周艾琳没想到遭到这种袭击,回头一看,气得肺都要炸了,她大声叫了出来:“童楚妮!你干什么?”

昭舫看到竟是好久不见的楚箫,“童楚妮”这个名字他还是第一次听到,到嘴边的“楚……”便没有喊出来。童楚妮将手背到身后,调皮地迈着舞台上的方步,环顾着四周说:“艾琳,好久不见,你看,这春天多美啊!”

周艾琳本只想逗逗昭舫,借此建立好感,被童楚妮这么一闹,自己岂不成了别有用心的人了。她收小了声音道:“童楚妮,你在干什么?你敢把我收到的……东西……抢去撕了!”楚妮学着戏中的秀才,左右晃着脑袋,乜斜着眼,用平剧的青衣腔说道:“什么什么?春天温暖的太阳也能把你晒昏么?曾昭舫,你听见了她在说什么?什么咚呛咚呛死了死了?”

这时,潘乃斌和李毓章、昭瑛也闻声聚了过来。乃斌一来就说:“哎呀,我们的校花小姐也来了,我们欢迎她唱个歌好不好?”周艾琳见这么大一群人,让她连解释的机会都没有了,气得把脚一剁说:“你以为就你在抗日么?你个小嫩猴子,少打闹台!”说完独自赌气跑了。几个人一阵哄笑。

队伍就要返程。学生们一群群地站在路边等车,有些已经走了。昭舫看见童楚妮站着没动,便向她走去,他很想感谢她解围,又不知从何说起,半天没开腔。

来了辆车,一些学生围着在往上挤。他们俩却都心照不宣、视而不见地站在一边,故意没上车。

昭瑛他们都挤上车走了。昭舫还听见了从扬起的尘雾中传来姐姐在车上喊他的声音。

等车走远后,他走到楚妮身边说道:“你的青衣腔说得真有味道,学的尚小云的?”楚妮瞪了他一眼:“今天来的便衣很多,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呢?”昭舫问:“你原来认得周艾琳?”楚妮说:“她高中也是武昌文华的,比我高一年级。”

楚妮看着一边的菜地,淡淡地问:“怎么不接着问我你想问的话?”

昭舫说:“有什么想问的?我只想谢谢你今天帮我解了围,对了,我今天知道了你的真名了。”楚妮将背对着昭舫,说:“但可惜不是我亲口告诉你的,还有呢?你不想知道我父亲是谁吗?”昭舫想说:“那跟我有什么关系?”嘴里却说出:“我记得你说过不想谈你父亲的。”

又过来了一辆车,楚妮和他一起上了车。这车没有那么挤。昭舫还找到一个座位。他坚持要让给楚妮坐下,自己站在她身边。两个人相视笑了一笑,却再不说话。

汽车摇着、颠着、哼着、爬着,慢慢地超过了路边那些三五个一群的徒步回家的学生。

下午的道路已经变得很干燥,扬灰从后车窗缝里钻进来。后排的人头发和眉毛都沾满了尘土。大约一个多小时后,一个戴鸭舌帽的男人忽然从后排站了起来,踉跄地走到楚妮面前,小声对楚妮说了些什么。楚妮不搭理,眼睛看着窗外,那人又追问了一句什么,楚妮回过头严厉地低声说:“走远些!”那人愣了一下,不知进退,楚妮又斥道:“你没听到么?走开!”昭舫见状也憋足了气,却看见那家伙忍气吞声地回到后排去了。楚妮接着对司机喊道:“请停一下,我要下车。”司机回答:“小姐,这才刚过石门峰两公里,还远着呢!”楚妮固执地说:“请您停一下,我要下车。”司机便把车停了。楚妮扯了下昭舫的衣角。昭舫如闻军令,忙跟着她一起下了车。

眼看汽车开走了。昭舫经过刚才的事,心里纳闷,便问:“那是个什么人?你为什么要下车?”楚妮低着头说:“本来就是来远足的,想走走路。”说完低头径自走去,不再说话。

约莫走了半里路,路两边的山脚有了农户,袅袅炊烟在屋后升起,飘散在空中。有个老太婆在一棵树下卖盐茶鸡蛋,茴香气逗得人发馋。昭舫走近楚妮想问她吃不吃,却看见她明亮的双眼中竟含着泪水。

昭舫心里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似乎有更多的不明白。他关切地问:“你有什么不快活的事?我能为你分担些么?”楚妮努力使自己的声音不抖动,低声说:“我鞋带松了,休息一下好吗?”昭舫连说好,又跑过去买了几个茶蛋,等了楚妮过来,一起坐在摊前的矮凳上剥了吃。

两人一声不响地吃完。楚妮有气无力地说:“走吧,太阳都没劲了,恐怕走到你们学校都要天黑了。武大到汉阳门的公共汽车不到七点就收班的。”昭舫说:“我可以拿脚踏车送你。”见楚妮不说话,又连忙说:“你还可以住我姐那里。”

楚妮似乎没有注意她说些什么,自顾自说:“那人我不认识,他说我父亲今天托他找我,他看了我半天才断定是我,说卓刀泉有车接我。”昭舫越发听不明白,只好不开腔。楚妮又用近乎愤怒的口气说:“我讨厌我处处受人监视!我讨厌我特殊的家庭!”然后却又自我解脱地说:“哎,不去想那些了!”

她看到昭舫迷惑的样子,便转过话题道:“曾昭舫,你别光顾了反感周艾琳,其实她似乎并无恶意,反倒是她说的话你还真该句句当真话听。今天我也感觉来的便衣不少,而且恐怕来自多方。要知道,杨永泰是个臭名昭著的亲日派,不仅学生不喜欢他,连胡汉民、何成浚都十分讨厌他,甚至蓝衣社、CC派都在和他暗斗,湖北当局上层的矛盾从未像今天这么复杂混乱。”

昭舫觉得眼前又是那个写时事评论的楚箫了,钦佩地说:“咳,我哪有你知道那么多。”楚妮不去顾他的反应,接着说:“杨永泰来后,一直在严密监视学生的活动,看来要对学生运动逐渐采取强压政策。你没看我那篇《去兮来兮又若何》吗?”昭舫有些不好意思地回答:“没有。”楚妮说:“今天在葛店宣传时,你拿到的油印传单,口号太激烈,完全可能会给他镇压学生的的借口。”

昭舫不由得从心里敬佩楚妮,楚妮说着话,情绪又活跃了些。她突转话题说:“其实呢,你迟早会知道的,我爸爸是童瑨。”

她停了一下,观察昭舫的反应,然后继续用漫不经心的口气说:“还是你爸爸的换帖兄弟呢!他知道今天有便衣,托了人保护我,其实也是为了保护他自己不受我的牵连,免得他今后在场面上说不起硬话。我父亲这人行事老谋深算,是个武汉无人不知的舵把子。”

昭舫有些尴尬,不自然地说:“这……我可从来没听人说童老爷……不,你爸爸有什么不好。其实……其实……他是商会……”楚妮见他窘迫的样子,“扑嗤”地笑了出来:“曾昭舫,你可不大会说谎。我帮你说吧:童瑨是武汉呼风唤雨的帮会头子,在商会一言九鼎,是小百姓不敢惹、最好躲远些的那种老爷。”昭舫皱着眉头:“这么说你爸爸?他也是个辛亥革命元老。”楚妮说:“要怎么说?元老太多了,他是我爹也不假,可我并不敬重他。”昭舫见她的笑谈中带着一种苦楚,便不去接她的话。

楚妮把有些被风吹乱的头发用手往后一撂,说:“我在童家排行第四,你也是老四?‘老四’大概都很厉害吧?这个印象也许是‘雍正爷’给造成的。”她调侃地笑着,“嗨,我上面除了一个和你同年的哥哥,还有两个姐姐汉妮、襄妮,是大妈和二妈生的。大概是‘送子观音’看我起了‘楚’妮,再送女孩我爹也许就想不出好名字了,童家就再不生女孩了。我后面两个都是弟弟。二妈贡献最大,一女二男,可他生完最后一个弟弟就死了。昭舫,你听得烦吗?”

昭舫说:“不,可我听你的话,你爸爸其实是很关爱你的呀!”

楚妮道:“他十分爱我不假。我也曾十分崇拜他。他冷静而周到、也强烈反对日本侵略。我从他那里也学到了一些分析问题的方法。但他城府很深,这是我学不到的。我在他那里看过很多禁书,也知道了一些上层内幕。直到我进了高中。”

昭舫说:“我们走快点,等到了与东湖相连的水域,我们可以叫条小船,一直坐回武大。”

楚妮抬起头仔细看着昭舫,昭舫的英俊强壮有些让她心跳。她在心里嘲笑了一下自己的外强中干后,掩盖住自己的情绪,用常有的微笑说:“会有那么好的事?那我们不要走大路了。我还在耽心我爸的车找过来哩!曾昭舫,我想休息五分钟。我的脚打了泡,好疼,恨不得要你背我了。”昭舫说:“你真是个喜怒无常的小妹妹!”楚妮嘟着嘴说:“我讨厌哥哥妹妹这些词,叫人肉麻。”昭舫以为自己说错了话,慌忙住了口,脸色都变了。

昭舫和她并排坐在路边一块倒下的石碑上,楚妮说:“我心里有外人不知的苦恼的一面。我妈是汉中人,十六、七岁就嫁给我父亲,到武昌读省一女中,一学期没读完,就休学生了我。民国九年,转到新办的武汉中学。这是她一生最受教益的两年,得到校长的言传身教。毕业后又就读于武昌银元局街的第-师范。以后到文华教过几年书,直到北伐那年学校停课,就从此回家了。后来我长大,也进了文华。我读高一报到时,她陪我去的,遇到她一个汉中同乡。那人原是汉中警察局的,他让我们知道了一个天大的秘密。”

她的脸再次沉了下来:“原来我妈是我爸设计霸占的!那时,我妈原来青梅竹马、比她大三岁的男友和我外公被卷进了一桩冤案。我外公家境不富裕。童瑨当时恰在汉中。他看上了我母亲,便装得很热心地打抱不平,上下打点,对我妈也百般照料。最后外公一人被放出,那青年却不明不白死在了狱中。外公和母亲都把童瑨当成了救命恩人。不久,我妈便成了他的三姨太,跟到了武昌。

“直到十六年后的那天,遇到的那人才把他知道的实情告诉了我母亲。原来当年一死一放都是童瑨一手安排的。他那双黑手至今在汉中的势力都大着呢!我不想多说了。反正,从此,他在我们心目中形象一落千丈,我妈和我从此再没有给过我爸好脸色。他也回武昌这边少了。”

昭舫大概完全明白了,难怪楚妮不愿提起自己姓童。楚箫--也就是现在的楚妮--在渡船上和他的对话还清晰地回**在他的耳边:

“你父亲呢?一定也很了不起。”

“不想说他。”

“可以问你的真名实姓吗?”

“晚些知道,免得过早失望。”

他暗问自己,为什么会把和楚箫的每一句对话都记得那么清楚呢?我是在希望她永远是楚箫,而不是童楚妮么?

楚妮的家事竟那么复杂!童瑨难道是个虚伪的恶霸?以往童瑨在昭舫心目中一直是有能力、讲义气的。他庆幸父亲没有处在这个人对立的一方。他看到了这充满欲望和权势横行的世界给楚妮心灵带来的伤害,不由得认为自己应该给身边这个女孩多一些关爱。

他看到楚妮的鼻尖上都渗出了汗珠,因为走了这么多路,她的皮肤显得白润,又透着一点红晕。他的心忽然猛跳起来。

他努力地控制住了自己,问楚妮道:“嫌不嫌热?要不要把脚上的泡挑掉?”

楚妮瞪了他一眼,用略带嗔怪的口气说:“曾昭舫呀,你像个贾宝玉一样,细心得不是地方!难怪那么多女孩都……”说到这里,她突然脸一红。昭舫还从没见过泼辣的楚妮红过脸,觉得自己一定刚才又大大说错了话。

他正在发呆,楚妮却一挺身站了起来,嚷着说:“走啰!”说完往前蹦跳着跑了几步。

昭舫禁不住喊道:“刚才还在说脚疼,怎么才又蹦起来了?”楚妮站在前面咯咯地笑着,笑得他有些觉得楚妮情绪变化之快太让人不可捉摸。

两个人说笑着又赶了一阵路。在瑜家湖边,果然叫到了一条自我陶醉地高唱着渔歌的渔船。两人小心地上了小船。摇着双桨的老人叫他们坐好,用浆将船一撑离开了湖岸,又接着高亢地唱起了渔歌。

老船工的渔歌有些忧伤,让人的情绪也不由得受到感染。楚妮小声问昭舫:“你听得懂么,他唱得好刺人心疼。”昭舫说:“这位老伯是天才的民间歌手,他唱的调子像是沔阳鱼鼓,故事有些像‘汉川善书’的《打芦花》。”楚妮问:“《打芦花》讲的是什么呢?”昭舫说:“哎呀,湖北人就喜欢唱些苦戏!好像生活当中自己的苦还不够,还要帮别人撒点眼泪才舒服。那唱词说的是狠心的后娘帮小伢做棉衣,铺些芦花来充棉花。小伢冻得哭,爸爸气得用棍子打,结果棉衣被打破了,才知道衣服里铺的尽是芦花。爸爸忍不住抱着儿子的头哭了。这是教人恨那妇人心太毒了。”楚妮说:“是很惨,可怎么光说女人毒呢?那讨后妻的男人拿棍子打儿子心就不毒?”昭舫笑了,赞同说:“你说得一点都不错,尽管有点偏袒女权的嫌疑。”楚妮也笑了,道:“你真是个随和的人。”

她努力压下自己涌起的一阵激动,转了个话题,说:“原来你对民间音乐也知道不少。不过,我最羡慕的还是你们曾家的好嗓子。你呢,歌比你姐还唱得好。李毓章的声音虽好,可太‘洋’。还是你唱歌最好听。在一女中、懿训、女师,你的崇拜者可多呢!”昭舫脱口问:“在你们文华呢?”楚妮狡猾地答道:“还没听说。你还觉不够吗?”昭舫自知失言,连忙把眼睛转向别处。

岸边的柳树翠绿的嫩叶低垂到水面,依依送着小船摇出了湖汊,驶进东湖宽阔的湖面。湖水清澈见底,水中的水草密密地向上伸头指向湖面,好像有话要对船上的人诉说似的。已经接近夕阳时的波光艳丽而神秘。几乎漫到天边的湖水在天际被墨绿色的湖岸阻断。在慢悠悠的小船上,两个青年完全陶醉在了这和平而美丽的景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