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一二·九”风暴

1935年12月17日,武汉“学生救国联合会”在救亡的呼声中成立。跟着传来北平学生在12月16日再次为阻止伪“冀察政务委员会”成立进行抗争和受到镇压的消息。“学救会”决定20日(周五)在武汉三镇举行游行示威,声援北平学子,反抗当局镇压学生抗日爱国行动的暴行。

武大几乎所有同学,不分左右,都要求学校同意罢课参加游行示威。裴校董电话请示了周远涤后表态同意。

武大学生们有史第一次有组织地行动起来。同学们捐出了一些旧床单,由曾昭瑛等女生赶着做横幅、做袖章。石秀夫负责带人油印传单,李毓章等人书写标语,分发张贴。乃斌、昭舫组织教唱抗日歌曲。

李厚生的房间里聚满了人。去串连老师的郭佩珊带回了参加游行的老师名单,李厚生的“致全校教授先生书”已经收到非常好的效果,很多老师都表态支持他们。

李均平却耽心地说:“我愁一件事。我们学校都集中在武昌,明天万一政府封江,停止轮渡,不让我们过江怎么办?汉口是女中多,连专科学校都没有一所。只怕万国瑞、密家藩几个还照护不过,动不起来。”

厚生一听便觉得有理,立即叫石秀夫组织了二十来人,两人一组,连夜先渡江过去,到汉口各校去联络,支援他们。这里头有李毓章、曾昭瑛、潘乃斌等。

李厚生和郭佩珊等十几人忙了大半夜,预备好了传单标语,还拟了一张口号抄发下去。决定不公开提针对国民党、蒋介石的口号,也不喊“保卫苏联”等激进口号。

第二天(12月20日)凌晨,厚生又带了二十多个同学先过江,去支援石秀夫他们。然而不出所料,厚生等人赶到江边时,发现轮渡竟完全停开了。他们骂着“无耻”,当机立断雇木船过了江。

学生们哪里会懂官场的奥妙。湖北的警、政有中一帮要人“揣摸圣意”,看到即将新到任的杨永泰及其“政学系”在政府内势头正足,而从他在蒋主席身边对华北局势的处理看,是明显的的亲日派,那么在他来前应尽量将抗日怒潮压制降温,便祭出此“封江”之策。他们并不了解,湖北地头上的实力派何成浚,以及CC系的周远涤、蓝衣社的郑扩儒等,却是想借学生闹出点动静给杨永泰难堪的。

珞珈山上还完全不知道封江的事。清晨,大部分学生都自发来集合了,其中还有几位教师。活动是不折不扣自愿参加的,但连持右翼观点和“死读书”的学生也都来了不少。其中也有是随大流的,权将游行当成一次远足,免得被舆论谴责成不爱国。

武大“九人团”主席徐圣节为队伍宣布了行走路径和纪律。学生会又发干粮,直到八点半才出发。徐圣节硬着头皮走在队伍前面,自己却觉一头雾水。想到历次学生运动被镇压的情景,不能不耽心万一局面一乱,子弹不长眼睛,搞不好自己会不明不白地跟着吃“哑巴亏”,还要被说成带头反对政府。更何况这次游行,除了得到裴教长明示“领导权不能丢”、注意曾昭舫等几人的表现外,并没有得到“动力社”的具体指示。他真不知道自己这个“学联领袖”怎样当才好。

倒是滕培英受了刘教官的真传,懂得要控制口号,让学生把愤怒指向二十九军和军警,而决不可指向“领袖”。他特地安排了几个“老三”分在队伍的各段,高呼:“打到镇压学生的军阀!”“打到汉奸国贼宋哲元!”然后喊出:“拥护蒋委员长戡乱救国!”

郭佩珊毕竟具备政治经验,一下就听出有人在借口号鱼目混珠。游行的矛头应该对准姑息日寇、镇压学生的罪魁祸首蒋介石政府呀,何应钦不就在北平么?哪应由小小宋哲元担责?更不能喊出鼓励“戡乱”打内战的口号!于是他走到昭舫旁边说:“我果然猜到了,他们就想把仇恨的矛头引向那些奉命行事的小军警,舍卒保帅。昭舫,你先来领着大家唱一首歌,把他们的口号打断,然后看我的。”

昭舫心领神会,立即出列起音,领着歌咏队带头唱起了《毕业歌》,这首歌最能体现学生们现在的心境,于是整个队伍都响应唱了起来,口号声自然消停下来。

郭佩珊等歌一停,立即出列,振臂高呼:“打到日本帝国主义!”“打到一切卖国贼!”“打倒汉奸殷汝耕”等等。他嗓门大,又是北方口音,相当突出。李均平心领神会,便叫包华等也出列领呼:“团结起来,一致对外。”“中国人不打中国人。”“收复东北失地。”滕培英等的口号声已经完全听不见了。

佩珊眼看声讨方向已被成功控制,又对昭舫说:“过一会,每喊一阵口号后,你就领大家唱歌。”

滕培英瞅住口号声的间歇,赶忙出列领呼口号,却不料昭舫盯着他的,马上领着大家唱起了他最近教唱的新歌《救亡进行曲》,这首歌在这个场合特别能激励大家。等歌唱完,郭佩珊又领呼了一阵口号,接着队伍又唱起了《开路先锋》、《马赛曲》等。

徐圣节虽然从口号中听出了名堂,但是没能想出什么对策。何况滕培英他们“老三”不会理睬他的话,武大“老法”们又净是些只敢暗地里活动的“阴锥子”,只好眼睁睁地看着曾昭舫和郭佩珊等人控制着游行的主题。他自我安慰地想,这些事学校没给我交待过,就由他们去算了。

唱了一阵歌,又是包华领着喊口号。徐圣节则机械地跟着举手,心不在焉地跟着喊了一句“反对卖国外交”。喊完了他才猛然惊醒,吓得出了一身大汗。回头看见周艾琳正幸灾乐祸地看着自己笑,更是惶恐不安。他想再不能装作不知了,等下有机会,比方说上了船,就提出来把口号统一一下。

队伍一路前行,走到了省府大门前不远,放慢了速度。这里已经聚集了不少中学生。只见华大的董谦文小跑过来,神色紧张地告诉他们,轮渡被当局停了。已有大批学生挤在汉阳门,过不了江。现在,大半个武昌城街上都是学生。

徐圣节这下才猜到了政府的真正态度,显然并不支持他们过江游行示威,如果明智,现在应把队伍撤回校去。他便通知队伍停下来休息,要各系、各斋舍的代表都过来商量。

滕培英不明徐圣节的意图,只慌着要在口号战中先来个输赢,便一把扯过包华,递给他一张口号单,要他不要再乱喊口号。包华就着塞回到滕培英怀里,讥讽地说:“留着你,回去喊给发给你的人听吧!”滕培英火了,两个输不得的人就在大街上吵了起来,周围围了一群学生。武大不少学生又都参加进了围绕口号的辩论。

徐圣节被挤在一边,完全发挥不了“领导作用”。董谦文看见武大这个场面,便催促徐圣节说:“徐主席,政府态度不明,你是不是应该出面交涉啊?”

徐圣节瞪了董谦文一眼,大声对滕培英那边喊:“口号是要统一,先过来商量吧!大家听见了,政府封了江,去不成汉口了,我们都游行了十几里了,是不是已经表明了我们武大学生的态度,达到支持北平同学的目的了呢?”

郭佩珊马上听出了徐圣节的用意,立即放高了声音说:“同学们,我们的目的是和汉口的同学汇合,显示我们武汉学子对华北局势的态度,李厚生他们几十个人正在汉口,和那边的中学生一起等我们接应呢!所以我们不能退却,一定要渡江!我们推举几个代表,去要求建设厅开放轮渡好不好?”

学生们齐声响应:“好!”

徐圣节看出现在提出返回显然不是时候,想起上峰给他的“抓住领导权”的指示,不能再让郭佩珊控制了队伍的情绪。连忙走到前面大声说:“那好!郭佩珊,你带同学们留下来。包华、曾昭舫,还有你、你、你,先跟我去江边了解下情况,再决定去不去建设厅交涉。”

他一眼看到了“中华大学”的旗帜,马上联想起这是所CC系控制的私立大学。他细品着,这其中是否藏着某些政治信号呢?自己究竟有多少“越轨”的风险呢?这个学校的队伍集聚在最显眼的长街,是亮明武汉学生反抗日本侵略的一致决心么?

隔着“华大”的队伍,前面云集着的是中学生的游行大队,可以看到一条条醒目的横幅和旗帜在队伍中,上面庄严地大书着“武昌实验”、“文华”、“博文”、“省高”、“省一中”等校名,在冬日的寒风中猎猎作响。

昭舫跟着徐圣节、董谦文,刚走了没多远,就看见前面已有军警在跑步过来和省府这边的警卫会合。从路两边向队伍的侧面压迫,气氛骤然紧张。

学生们见来了军警,反倒一下都兴奋起来。一时间口号声大作,一些中学生已手挽手拉起了人墙,激动地与军警针锋相对。

只见一个留短发、穿大襟大袖浅蓝色短袍的女生,手上拿着个硬纸板做的话筒,奋力挤到前面人墙附近,站到了一个高凳子上。在寒风中,红围巾和她的头发一起飘着,显得英姿飒爽。昭舫不由得心头一热,差点喊出声来:“楚箫!”

楚箫举起话筒,对着与学生们紧张对峙的武装警察和路边围观的人群大声说:“警察大哥们,我们学生不是暴民,我们是为了声援北平学生们的爱国行动,要求让我们过江游行示威。我们谁不愿意安稳地坐在课堂呢?可是日本帝国主义无耻侵占了我们的东北,又想要占我们的华北,占我们的古都北平,还梦想以后占我们武汉。北平学生只是要求政府不要投降,要抗击日本侵略,却被镇压,被打伤、抓进监狱。我们能不示威抗议吗?警察大哥们,我们都是中国人,你们谁没有父母妻子?你们愿意让日本鬼子来我们中国的土地上杀人放火妈?愿意让日本强盗来武汉杀害我们的家人吗?快站到我们学生一边来,加入到要求抗日的队伍中来,把枪口去对准日本侵略者!”

楚箫的演说显然在军警中产生了效果,军警们仿佛“不敌”学生,在缓缓后退着让学生前进。昭舫佩服地说:“这女生,真了不起!”

正在这时,中学生里有人高喊道:“冲上船去啊,逼他们开船!”

人群顿时沸腾,前进速度迅速加快,军警还未完成的围网被轻易冲开。原本休息待命的武大学生队伍也激动起来,整体向前运动,最前头的机械系同学已经运动到了昭舫等人的位置。郭佩珊在人群中高喊了一声:“武大的同学们,冲上船去啊!”

这有如一声号令,紧接着李均平等同学都高喊着快步跟了上来。昭舫扯了一下徐圣节的衣服:“徐主席,快下命令冲啊!”

徐圣节见事情发展成这样,自己身为组织这次示威的三镇学生的“最高领导”,以后跳到东湖也洗不清了,脑子里一下掠过了自己与当年黎元洪角色“有一比”的感觉,便对昭舫说他要上厕所。一个人溜进了后街。不过他只求脱身,并不愿出卖大家,径自找小路偷偷跑回学校去了。

昭舫等了一会,不见徐圣节回,再一看,董谦文也不见了,让自己奉命跟随的两个“领导”居然都不见了。他猜想可能开了小差,连忙插进队伍去找李均平讲。郭佩珊在一边听见了昭舫的话,气得大声说:“这些胆小鬼,临阵脱逃!”

队伍有些盲目地冲到了轮渡码头。冲在最前面的学生们看到江上根本没有渡轮,无法控制冲动,气得动手砸起了轮渡的门栏和票房。后面一群群学生继续涌上江滩。

冬季的江水退得很厉害,江滩露出很大一片,不少学生站在河沙堆积成的斜坡上。一些学生直接冲上了趸船。

郭佩珊看到局面很乱,汉阳门的江坡很陡,学生们如果继续涌上趸船可能会出危险。他想到封江的命令是建设厅下的,便站在码头振臂向下面喊道:“同学们,去建设厅啊,把汉奸厅长揪出来!”

武大学生立即响应,高喊着调转了方向。江坡上的人便也跟了上来,汇在一起向建设厅方向冲去。昭舫也跑在队伍中,一心只想把那个混蛋厅长拖出来逼他开船。脑中同时想象着多年前“五.四”北京学生火烧赵家楼的场面,感到自己融进了历史、全身就像燃着火一样。

上万学生的洪流中高响着“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反对华北自治”、“惩治汉奸”等口号,也偶尔夹杂着“打倒政学系”、“反对卖国贼杨永泰接任省主席”的呼声。队伍团团地包围住了建设厅,才得知厅长竟吓得越后墙逃跑了。学生们兴奋无比,大呼痛快,欢声如雷。

长街上,到处是学生在作慷慨激昂的演说,或走进围观人群去细心讲解抗日救国的主张,还有的继续高呼口号。

半个多小时后,他们冷静了些,因为事实很清楚,现在虽说解了些恨,队伍还是过不了江。

郭佩珊和李均平又把已有些累的武大学生带回到省府大门口,不料这里的官员也都已跑光。学生们怒气未消,却又拿不出主意,只好干站着。

总指挥徐圣节已临阵脱逃,郭佩珊决定挺身而出来控制局面了。他想了一下,先让昭舫站在路边的一个砖墩上,指挥学生们唱起了《毕业歌》和《救亡进行曲》。武大学生的歌声感染了其余的学校,势头正在下降的人气又鼓动了起来,各个学校的队伍也都先后响起了歌声。

大家终于累了。街对面有个茶馆开着门。有些学生便去要水喝,有人干脆坐在桌边休息。这时已过了下午四点,大家也都饿了,自带的干粮也几下就吃光了。

郭佩珊看到局面僵持,便叫包华等人去找何功伟,他才是他目中的真正的学生领袖。他又把李均平等在场的学生会领导叫到一起,商量怎么办。结果多数人都认为,今天还算痛快,建设厅长也被吓跑了,再留下已经没有意义。就算开了江也晚了,过去了也游行不成。早上出发时很多人都以为示威游行一定很热,穿的衣服都很单薄,谁知今天这么阴冷,风又大,若在这里过夜,很容易感冒。不如先回珞珈山,“保存实力”。

郭佩珊觉得这样很不好,武大是武汉唯一的国立大学,别的学校学生都在看着,中学生都还在坚持,我们怎能先撤呢?但反方说,不是撤,是休息,明天再来嘛。讨论了差不多一个小时,仍没有结果。这时一部分同学却已在自行往回走。周艾琳等一帮人影子都没有了,还没走的也大多认为今天已经不可能有进展,应回去休息。

包华等人一个个回来了,但谁都没能找到何功伟。佩珊明白武大又是一支政治倾向十分复杂而涣散的队伍,自己控制不了,觉得很是无奈。只好默许每个人自行选择。但他声明自己要留下来。李均平则坚决地把“武汉大学”的旗帜也留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