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口老通城曾家第二部 救亡

第一章 成功岁月

1 “通成”的早晨

汉口的早晨与多年前一样,还是由天不亮就赶进城来的农民唤醒的。“下河”的担子队伍吆喝着走过背街和巷道后,菜农们的担子就开始在集市和沿街静静地展开。从梦中醒来的市民们这才会去感觉江面上不时传来的轮船沉闷的汽笛声。

时光这东西说来真怪,一天一天好像过得很慢,可二十八年却一晃就过了。这多年来,曾广诚睁开眼睛就自然地忙着思想,压力也就升起,或无奈、或麻木、或迫不及待、或心事重重地面对新的一天,他什么没经历过啊?现在回头想来,当初和他一样怀着梦想进城的同乡大多都不太清楚去向了,或许有些人与自己的哥哥广智一样、退却回乡了吧?可是他,在历尽艰辛后,现在开始在享受成功,早上的感觉变得清新和令人亢奋了。

天还没亮,他的“通成饮食店”就已经准备好、等着迎接第一个顾客。随着街上的嘈杂声渐渐泛起,吃早点的人们将陆续到来。等到门一打开,每日赶来吃“头汤面”、“头汤水饺”的几位老食客就会一拥而入。这时广诚多半已晨练回来,他喜欢站在街对面,欣赏自己店前被热腾腾的蒸汽烘托着的早上的繁忙,对他而言,这繁忙是上天赐给他的享受,告慰他生意在景气向上。

早晨的供给全是小吃,胡豆皮带着两个师傅在大门口的三个炉灶上忙活,蒸笼里的是包子、烧麦、发糕,平底铁锅上是锅贴饺、锅贴小包,圆底铁锅是蛋光豆皮、带馅豆皮,进入大堂则有汤面、肉丝面、伏汁酒、汤圆、稀饭、豆浆、油煎食品等。这些东西大多便宜,而客人们一早也都想求个快。汉口各个店相同的早点品种价钱都相差无几,就看谁做得好、堆头大。

广诚当然知道品种必须要好吃、要便宜,“通成”的糯米包油条就因比别人给的糖多、还掺有黑芝麻,每天都供不应求,虽说因此赚头少了,但“舍得给他们吃”的经营信条一定不打折扣。他知道其实所有别家小吃都利润不高,卖得再热闹,也不能指望能赚多少钱。

“通成”的品种已不是当年在吉庆街开店时可以比的了,那时整个经营的花样比这早点的都还要少哩!想到这里,广诚不由得脸上掠过一丝得意。

他照例装着不在意地逛出,偷窥一下隔壁“祁万顺”的生意,迅速在心里和自己这边进行着比较。刚才那边的祁老板已经在这边店门口晃过一次了,其实同行们都心照不宣的,广诚想着这些,忍不住暗笑了一下,转过身来去到后面厨房。

公新里的巷道里,靠厨房一边的角落也正热气腾腾,牛万贵熟练地从一个粗篾编成的大鸡笼中飞快地逮出一只只活鸡,左手掰鸡头向上亮出脖子,拿刀的右手腾出两指簌簌两下就拔去颌边的毛,顺手轻轻一刀抹过,随即将其丢进旁边的另一只鸡笼,任其在那堆垂死挣扎的鸡群中扑腾着死去。而他手上已在处理下一只,每只不过十几秒。

在巷道的另一边,蒲静娴旁若无人地微闭双眼,双手合十,在为每一只为人们口福而殉难的鸡们念经、超度它们的亡灵,以求上苍原谅她家为生计不得已而为之的杀生。

红案大师傅姜胖子拿来一只小桶重重地搁到牛万贵面前,责怪道:“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留点鸡血,炒鸡杂好凑堆头,比拿鸡蛋凑总要合算些吧?”牛万贵便笑呵呵地将手上那只鸡向桶里放血,姜胖子边离去边还嘀咕着:“只想求快,天天那么多鸡血都糟蹋了!”

厨房的徒弟提来两桶滚开的水,倒在一个大木盆中,牛万贵立即将已死去的和一息尚存的数十只鸡抓了浸进去,搅拌之后,开始飞快地拔毛。左手从滚烫的水中拧起一只,右手刷刷几下抹过就是一只,随手甩进另一大盆。由徒弟拿去用明火一只只燎去余毛,然后清洗和开膛。

广诚又转回前堂柜台边。他不让管家田贵义上早班,请了戴承喜的三女婿,姓杜名季卿的来帮忙坐柜台。大儿子曾昭舫听到杜季卿这名字时曾忍不住大笑,说像是《儒林外史》中杜仲卿、杜少卿家里的人。广诚也乐,因为他觉得儿子很有学问,为此他还找田爷借了《儒林外史》读了一遍。

到九点以后,早营业的高峰就过去了,只不时有些走进店里去香烟柜买烟的人。白案的领班大师傅淘气(曾广业)会来到店门前面,换下负责早点的胡豆皮(胡光汉)师傅去轮流休息。去跑马场经营摊点的两轮板车会由老店员和尚(曾昭财)带领两个徒弟出发,部分卖剩下的早点也会带去。

下面该轮到煨汤大师傅章狗子唱主角了,他已经在厨房忙了一早。厨房最后边有一个专砌的大炉灶,一边是煤碳炉,敞烧着“文火”,几排煨汤罐子整整齐齐等距隔开在火**摆着,如同列阵。另一边是烧糠壳的灶,面积不到那边一半,用糠稃木屑烧的慢火焖煨鸡汤,也如同井阵,罐子却是与那个灶不同的,每罐鸡汤的卖价要高两成,每日供应还是限量的,却向来都供不应求。章师傅刻意卖足了关子,顾客们也自然冒出一帮来自动地大加捧场和宣传,赞扬这焖煨鸡汤味道是如何地真谛古朴无与伦比,而真正钟情鸡汤的食客们隔些日子就非要喝上这么一罐不可的。

离午饭时间还早,就会有很多客人提前到来,专买瓦罐鸡汤。有坐在店里品尝的,而有些是熟客、自带着锅罐盛了带回去阖家享用。“瓦罐鸡汤”早已是“通成”在汉口打响独占鳌头的品种,于是每天也就有几十上百只鸡罹难升天。引得些汉口名流也慕名来这里喝汤了,也就点菜吃饭,请客会友,这种场面,是广诚多年就梦想的。

“通成”办成这个气候,田爷的“三步走”战略可以说基本实现。但是广诚心里还略感不足,而且他很清楚不足在哪里。除开瓦罐鸡汤,其余受欢迎的品种在汉口都算不上独领**,瓦罐鸡汤价钱偏高,喝一罐鸡汤的钱至少要吃一周的早点,只能让一般顾客隔个把月打次牙祭,端回家是为了一家人吃,还不能成为人们天天舍得吃、想起来都馋的小吃。

“要舍得给他们吃,要舍得给他们吃!”广诚在念叨着自己的口头禅。他一直在开动脑筋,怎么还能让他们更爱吃。爱吃到什么程度呢?要提起来就想吃、就想到他的“通成”,而且非要吃了“通成”做的才算过了瘾,不吃不死心!当然,又不能贵,最好只有鸡汤一半的价。

广诚想着,又从街面拐进“大智旅馆”。这是他生意的又一大支柱,不张声色的财源。这时田贵义、杜季卿便在前台对账交接,田贵义会分出法币铜元安排采购等用度(有时也亲自到后花楼去兑些银元),将收的银元送到公新里六号广诚的账房。广诚早就不需亲自打理大小事务了,静娴也不再亲身操作跑马场的生意。一般要到初一和十五,广诚才将餐饮、旅馆、跑马场、香烟各项账目详细核算一遍。并从中提取需还贷或要用的钱。

总的说来,现在市面稳定,他的资金运行也是良好的。

他到“大智旅馆”一楼随便浏览一番,就回到公新里六号的账房坐下,女佣会及时泡上香浓的新茶送来。茶房出身的他,对茶叶的嗜好和品鉴能力都是不消说的。喝完两道茶,再粗粗浏览书信与报纸,然后就铺开宣纸练字,这也是他静下心来梳理脑筋的时候。大约半小时后,他要小睡一觉了。每晚结账都是转点以后,早上又要早起打拳,所以这个时候和下午一点钟左右,他都会抓紧休息。

此时静娴大概已开始在楼上的小佛堂中打坐。自从她不再亲自去跑马场经营摊点后,她的大多数时间都在虔诚地敬神与修炼。

十一点钟后,又要迎接中午的营业高峰了。钟长子和姜胖子的卤菜都已出锅,下面该是他俩唱主角的时候了。

中午待卖的小吃也预备好,广诚又会到厨房和前面转悠几次,但是不会守在那里。分工有序的店员们会把一切料理得井井有条。

他后面的大部分时间都会坐在“大智旅馆”账房,接待朋友或看些书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