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风雨前奏

广诚和大多数汉口人一样,对洋人有很深的反感,只是不主动去招惹他们,唯愿躲远点、做点安稳生意就心满意足。从满清年间他就听说,中国人的钱都被洋人抢了去,现在他又切身感受了一次。上了回“洋当”后,他对洋人的仇视进一步加深。由此可理解,类似他的小商人参加针对洋人的抗争行动再自然不过。广诚第一次参加反帝活动要追溯到1919年,那是武汉商会号召商家响应学生游行举行罢市、抵制巴黎和会、抵制日货。不过他只是随众而已,并不懂闹的目的是什么。以后,凡是罢市他都响应、关上店门就是。但他从不积极主动,因为他心里并不希望“闹”。对他而言,关门一天,至少就是几十元钱没了,而每天还是要付工钱、交房租……还有家人、店员的饭钱,一文都不能少。

在租界内做工的工人来吃饭时,总喜欢谈起和洋人较劲的事。这两年,汉口洋人欺负人、甚至杀人的事格外地多,其中数英国人和“小日本”最毒,多次对中国人下黑手。顾客们边吃边骂洋人、骂小日本、骂拿摩温。所以武汉闹工潮哪、游行哪、抗议哪、抓人哪,广诚也看得多了,但总怕祸及家人。每回在外面一听说哪里又出了事,他就急得往家里赶,生怕家里人会出什么事。

他已知道谭师父又在广州革命,也不晓得他们这回“革不革得赢”,他是希望师父“革赢”的。不过他想起革命就有些怕,辛亥年的那场血战,那场夺命大火,都是记忆犹新、余悸难消的。

有些工人或教师、学生模样的人来店里吃饭时,喜欢和淘气招呼,人少时还互相递烟。他看到多次了,心里不喜欢这样,来的人不分贫富都是“客官”,怎么能和他们平起平坐呢?他想淘气可能不懂当茶房、当厨师的规矩,这和铁路上的食堂哪能一样呢?忍不住提醒了他两次。淘气表面上倒很听的。

但不久他又发现几个淘气的熟人来时,总喜欢靠里边角里坐,有时像在等人,有时像在议事,占桌子的时间总比一般客人长。回数一多,广诚也认得几个了,晓得他们总是提防着警察的。就连警察老顾一来,他们也都不说话了。有回街上来了几个像便衣的,淘气便让他们从后门走了。广诚看得明白,嘴上不说,心里却不快活。心想你淘气吃过那么大亏、还不晓得长点教训?交友还那么杂?他生怕这些人会给店里招来祸事。不过又想他们一定是和师父一样的人,那就是些好人。在他心里,和官府作对的,十有九都不是坏人。

汉口六月初的天气已开始燥热,空气中也躁动着某种不安和紧张。上海内外棉七厂日本资本家开枪打死中国工人顾正红、工人和学生游行声援、英租界巡捕又在南京路上开枪打死十多人的消息传到了武汉,武汉各界的不满声浪空前高涨。

有天下午三四点钟,正是餐馆中午停业的时候。广诚刚上楼去休息,店里就淘气和田贵义坐在凳子上养神。已经是中学生的昭萍和她最要好的朋友秦淑兰放学后来了。昭萍进门就说:“淘气叔叔,淑兰妈妈上次吃了你做的葱油饼,说太好吃了,叫她买几个回去。”淘气笑着说:“有、有、有,不过还要等个把钟头,现在哪来的火?你看这墙上的钟,要等过了四点半才烧灶。我第一个给秦小姐烙。好不好?”昭萍无奈地对淑兰做了个鬼脸说:“怎么样,秦小姐?”

正在说笑着,店外忽然匆匆进来三个人,都是工人打扮。这明明不是吃饭的时候,可淘气只与他们对了个眼神,就过去将后门一开,几个也不回话,马上就进后院从院后门出去了。淘气关上后门,小声地说:“大小姐,秦小姐,快摊开书来写字,只当没看到。”

昭萍立即明白了一半,心里“突突”地蹦着,听话地拉淑兰坐下,在饭桌上摊开本子。两人才在墨盒里舔笔呢,街上已经布满了军警,气氛陡然紧张。

几个持枪的军警进了店,正要问话,却听到昭萍对淑兰说:“嗨,《主祷文》到底是用Our Father in heaven,还是Our Father,what art in heaven,还是which art in heaven?怎么玛丽嬷嬷、余神父和杨老师都念得不同呢?”淑兰机灵,回答说:“我反正跟着念就是了。”军警听得懵头懵脑,这才大声问:“看见有几个工人进来没有?”淘气站起来摇了下头,说:“还没烧灶呢!”掏出香烟就递过去。那几个军警眼睛往店内一扫,正好看见田贵义仰靠在椅上,打着一个又大又长的呵欠。他们见这场面,哪像有革命党来过的样子,不想浪费时间,便接了烟,夹在耳朵上出了门。

昭萍等他们走远,悄悄推开门向后院看了看,什么痕迹也没有留下,感到很刺激,才又坐下写字。

广诚在楼上听得清楚,军警进店里抓人也不止一回了。他走下楼来,先狠狠瞪了淘气一眼,又对昭萍说:“昭萍,这不是好玩的事,你们嘴巴都给我收紧点。”昭萍听了心里老大不快,只不作声。淑兰却大大咧咧地说:“我们懂,曾叔叔!听说是有个黄包车夫叫徐典,被英租界巡捕活活打死了,好多工厂都罢工抗议。汉口这点动静算什么?武昌那边比汉口还闹得响得多咧!我看,那几个革命党一定是和这有点关系的。”广诚急得跺脚道:“小姐,你能不能少说两句啊?”

广诚对昭萍越发多了份担心,女儿读初中,正是倒大不小不懂事的年纪,千万别跟着学生一起去游行闹事,他一定得找机会和她谈谈,离那些是非远点,爸爸妈妈把你们带大、送你们上学不容易,不要叫我们放心不下。

昭萍却跟没事一样,每天去上学。广诚有了田贵义照顾店里,广瑞管跑马厅,淘气管厨房、静娴管着杂事,倒也轻松了不少,便想去昭萍学校看看。

昭萍的学校是教会办的“圣约瑟女子中学”,原在英租界的仁慈堂,今年搬到了府北一路长墩子,倒也远了不几步。五层楼高的新校舍,那气派,拿到上海也怕要数一数二。广诚想,看来洋人中也有好人,还是做了些好事的,不然要想在汉口找所一流的女校还真难。

这天广诚带和尚去“南洋”进烟又没进到。见时间还早,他便绕道去圣约瑟,除了看新校楼,他还对昭萍在学校里有没好好读书不大放心。哪知到了一看,大门半关着,冷冷清清,哪像学校?但见校门口贴着一张撕落了一半的《罢课通知》,落款“汉口学联筹备组”。

广诚觉得不妙,找门房一问,这才知道学生罢课都已经好几天,今天又去武昌开大会、游行去了。

昭萍根本没有上课!

他心急火燎,昭萍你好大胆子!他叫和尚一个人先回家,自己立刻赶去武昌。

去年才新落成的江汉关钟楼下就是去武昌的轮渡码头。轮渡不紧不忙,大半个钟头一班,好不磨人的性子!听着“大笨钟”敲了几下,广诚不懂那是《威斯敏斯特》序曲,小火轮才慢吞吞起了锚。船上有几个中学生高谈着几天来集会游行、声援上海“五卅”惨案的事,情绪十分激昂。广诚才晓得这次示威活动动静不小。

他打听到大会在武昌公共体育场开,下船后,就直奔而去。

长街“斗级营”口上,有人群围着圈,在听学生演讲。从鼓楼洞走出一队学生,举着“学界为沪案大游行”的旗帜,还有工人和市民也在队中,高喊着口号游行过来。广诚已经热得黑汗水流,索性就站在路边看,指望等得到昭萍。等了没多久,果然看到昭萍和淑兰举着小旗也在队中过来了,脸晒得通红。又看见昭萍忽然停下来,一个从后面赶上来的、二十来岁的男生很严肃地对她们说了一会话。

广诚打算走过去喊昭萍回家,却看到一个比静娴年纪还大的妇女,匆匆插进了游行队伍,与一个比昭萍还小的女孩说了些什么,就从那小女生手上接过一面小旗,高喊起“惩办凶手”、“取消领事裁判权”、“外国军队撤出中国”等口号来。广诚见别人家长那么“深明大义”支持学生,告诫自己不能在这时候去丢女儿的脸,便不声不响跟在队伍后面。

昭萍他们一直游到都府堤才解散。跟着淑兰就拖着昭萍朝他跑了过来,嚷着说早就看见他了。昭萍很兴奋,问广诚来武昌干什么。广诚支吾了几句,表露出了些担心。昭萍却说:“爸爸,帝国主义凭什么在中国随便杀人?现在又不是满清政府,凭什么还要怕他们?”广诚看周围都是学生,便悄声说:“官府的人怎么会听你们学生的呢?他们心狠手黑的!”昭萍不以为然地笑了,说:“团结力量大,刚才我们学生的领袖陈定一跟我说,萧耀南已经全部答应了我们请愿的七项要求。”广诚半信半疑地问:“真的?哦,学生的领袖?你怎么认得的?”淑兰在一旁笑道:“曾叔叔,是我先认出他的,几天前他到我们学校去筹备学联,我就认出他了。他有天躲警察、从你们店穿后门走的。你还说过我,忘记了?”广诚听明白了,四周看看没人在听,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武汉的工人运动自两年前“二·七”被压下去后,现在再次复兴。商人们也被发动起来,汇入了这全国性的第一次反帝民主运动**。广诚也发自内心地参加了罢市活动。他注意到政府没有取缔,甚至有传说萧督军是赞成孙中山的。其实,不光是昭萍淑兰这些幼稚热情的初中生,多数人也都一样天真,把帝国主义分子和军阀们想得太简单了。

几天后,运动**转到了汉口,不料就在离家没几步远的英租界宝顺路口,在广诚心里还是大智门,发生了“六一一”惊天大血案!

事发头天,有个叫余金山的“扁担”为英国“太古”公司卸货时,扛错了一包货,竟被公司过磅员用秤砣打成重伤。“扁担”们去找公司理论,反而被抓走了七八个人。武汉市民闻讯极为愤怒,涌进英租界抗议,英军又悍然对手无寸铁的民众开了枪。

惨案发生的地方离他家太近了。响得炸耳的密密枪声,好像都是对着自己打来的。吓得广诚连忙叫关店门。几分钟后,他看见成百上千的人,其中还杂着有不少老人和女人,从大智路口那边、决堤般地涌了出来。广诚又跑到楼上,从窗子往外看,见人们呼喊着、惊慌失措地从店门口亡命跑过,一个女人头上脸上都是血,跑着摔倒了,爬起来又跑……谁家摆在街上的的摊桌和竹椅都被掀翻了,自己店门外吊的灯笼也被闯下来、踩得稀烂。

只几分钟后,街上的人竟全都不见了,如同瘟疫过后般,一片死沉。

次日,直到中午,街道才渐渐活过来。广诚这才小心地开门营业。

来吃东西的客人比平日少得多,有人小声谈起昨天傍晚的事。仅这条街上,经常帮他们店拉板车的吴疤子被打死了,街对面炸油条的刘胖子、还有路口那边那个卖水大嫂子去看热闹都受了伤。广诚忍不住悄悄去那边看了,一直走到电报局,看到马路上有一滩滩已经凝固并开始变黑的血渍。他此生又一次切实见识了枪声、镇压、屠杀和鲜血。

他几乎要哭出来。这个保守谨慎的小民就这样被彻底改变,从此将狂傲的帝国主义分子视作了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