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同是天涯沦落人

徐府男佣人的房间晚上是不让点灯的,仅男佣小院门口挂有一个公用灯笼,就连側廊接近后院的一段也是没有点灯的,到晚就黑的不见五指。广诚从丙武那里回来时,天已全黑。他沿侧廊回男佣的小院去时,借着星光看见对面走过来一个人,从那苗条的身形,广诚猜想一定就是那个丫环。来这么久了,他还一次也没看清过她的脸,此时便忍不住借着黑暗的掩护大胆地盯着那姑娘,却只能看出瓜子型的脸廓。女孩风一般地从他身边掠过了。广诚正有些失落,那女孩忽又转过身,轻声喊了句:“曾师傅。”广诚一惊,站住了,却想不出该说什么话。冷不防女孩将一个荷叶包飞快塞到他手中,一阵风似地走了。

广诚只觉心跳骤然加快,走到小园门口借着灯笼的光一看,却是几块条豆糕。其实他今天已和徐少爷偷吃过东西,那丫环当然不会知道。这精细的点心显然不是给下人们预备的,许是太太赏给她的,这女孩定然原不打算送给他,不然为什么已经走过了才又回头?但她拿着点心来后院干什么?莫非是走过了才看出是他?那她自己岂不是要饿着?广诚胡思乱想着,不得要领,但无论答案是什么,他都感到很满足。究竟是为什么满足,他一下还想不明白。只叮嘱自己下次见面一定要反应快点,问她的名字,对了,就问“怎样称呼”好了,对!

他忽然想起了水莲。自从上船,他居然一次都没想起过她。她嫁的那家、是姚老板一心要联姻的,不知道她后来到底过得怎样。水莲偷偷送鸡蛋给自己吃,那是想着法子专为他煮的。女孩子都知道体贴人吗?他曾感到了从未有过的、不同于母亲的一种很特别的温暖。特别在哪里,他说不清,反正和广智、丙文以及师父的关怀不同。他相信水莲是很真心对他的。唉,现在想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他马上又想到自己仍然不名一文,还欠了喏大一笔债,加上徐府又是很讲究男女有别的。于是又十分沮丧。

第四天,徐府的饮食就解禁了,表面上还只是吃点稀饭。可能徐老爷也知道,如果再来为老佛爷饿三天,恐怕饿死的只有他自己,下面的人肯定早就在偷着吃东西了。不过徐老爷还是传下话来,强调“国丧”百日,谁都不准洗头!

广诚终于从旁人的言谈中探得,那丫环姓蒲,名静娴,苏州木渎人,属羊,八岁时就父母双亡。舅舅将她卖给了运河船上一家人做童养媳,“男人”还不到六岁。不料一年后,公公便得黄胖病死了。婆婆便带了她在运河上帮人梳头。不到十二岁时,“男人”也病死了。婆婆不愿花精力将她养大,便托了牙婆,要卖掉她。正好徐老爷回苏州省亲乘船路过。就在泰让桥下,她被夫人花十两银子买将过来。夫人也是木渎人。她便从此跟在了夫人身边、为夫人梳头打杂。几年前老爷辞官,她也被夫人带回苏州。算起来,她跟着夫人已经十多年了。夫人很喜欢她,徐府从上到下,也无人不说她又能干又心好的。但又都说她命里“克男”,又没包过脚。其实那年头,江南穷人家女人不包脚的并不少,为的是能上船下田。有传说说这规矩是长毛搞乱的。不过有双大脚终归还是叫人看不起。夫人曾准备施恩,为静娴作主,与一位小吏议婚。不料事情刚提起没几天,小吏竟被人闯落水中淹死。这一来,静娴的“克夫”名声便更加深入人心,所以至今再没有人敢来提媒。

广诚没有想到这女孩的出身竟会那么苦。自己虽然贫穷,却一直受到父母和哥哥的关爱,从小到大从未缺少过亲情的温暖。他从心里对这个无靠的纤瘦女孩产生了爱怜。

半个月后,宣统即位。

在徐少爷斡旋下,赵丙文也终于被放了出来。丙武找了家酒馆答谢徐佑铭,也给哥哥压惊。丙文听从了徐佑铭的劝告,暂时不找姓夏的报仇。加上他在牢里,两腿都长了疥疮,也需治疗,打算先随丙武回上海养好身体再说。

经徐少爷挽留,广诚独自留在了苏州。他将自己存下的工钱和从徐少爷处提前支取的一个月工资都托丙文带回汉口、先还掉一部分欠债。从小爹娘就教他、人不可没诚信。爹妈那么穷,却记得清欠别人的每一厘债,他们相信离头顶三尺有神明一一看着。又叫丙文带信哥哥,说自己暂留苏州。

其实这宁静的水乡已魔力般地让他滋长出了自己也说不清的某种期待。

天气渐渐冷了,广诚还穿着夹衣。这天他回得早,刚进自己房里,就听到了蒲静娴的声音。原来是做粗活的吴妈带着她来帮自己量尺寸做棉衣。广诚正觉心慌,她们两人就进了门。这下广诚终于把她看清了。他做梦也没想到这个女孩长得那样动人,不由心里乱跳得通通地响,机械地按她说的姿势配合着,眼睛忍不住偷看了她几次。最后一次竟发现她也正在看自己。两人不约而同地脸变得通红。静娴手忙脚乱地量完最后几处,就赶紧离去了。

徐佑铭每逢与钱小姐在一起时,便会打发广诚一个人先回。一天,天气十分阴冷,广诚又被安排在家。恰好老爷夫人要到夫人娘家有事,便叫了广诚一起乘船前去,好一路保护和照顾。徐佑铭一脑袋新思想,把广诚看成是人格平等的下属。而在徐老爷心里,这也就是“下人”的新叫法。

小船精致如同画舫。老爷太太坐在舱内。广诚和静娴坐在舱外船尾。静娴侧着身,将背朝着他坐着。两人都不说话。广诚只好独自去看小河两边的风光。约莫过了一个时辰,才听船家说了一句:“这是胥江了。”广诚看到一路小桥流水,两岸尽是古宅庭院、私家园林,远处有一群小山拱峙,幽静而秀美。想到这样天堂般美景,自己却只能在此给人当贴身保镖,何时才出头,心情十分郁闷。

船停在一家似比徐府小一些的庭院。老爷太太上岸进去后,便里院去了。静娴也跟了进去。广诚被安排在前院一间厢房候着。这房里没有生火,阴冷阴冷,广诚越**绪低沉。

足足过了一个多时辰,门开了。蒲静娴如同一阵春风进来,叫广诚同她到厨房去吃饭。

广诚默默跟着她,走过花园侧边的小巧的画廊,又进了一个小院。厨房就在这里了。他和蒲静娴在一张满是油迹和菜渍的木桌上对面坐着,一言不发地低着头吃饭。除了能偶尔看到静娴伸出拈菜的手外,他连头都不敢抬。吃完饭后,他一个人又回到那厢房,依旧闷闷坐着。

忽然间,静娴用肘推门走了进来,双手端了一盆火,不声不响地放在广诚面前。却没有再出去,也拿了个凳子,在广诚对面坐了下来。

小房里顿时变得那么温暖,广诚的心情也一下好了起来。他犹豫了一下,壮着胆子问道:“你不去服侍太太?”静娴细声答道:“有这边的人在服侍,太太有事他们会来叫我。”广诚就不知道再该说什么了。

又坐了一会,倒是静娴轻声问:“袄子合身不?”广诚连忙答道:“合身,好暖和。”

又是一阵沉默后,静娴说:“我就是这镇上的人。”广诚接话问:“那这是木渎了?”静娴抬起头道:“是,你怎么知道的?”广诚仿佛被人看透了心思,脸一下红到了耳根。他偷看了静娴一眼,见她的脸不知道为什么也通红了。

又过了好一阵沉寂后,还是静娴问:“你那个朋友放出来了?”广诚答道:“是的,去上海了,要回汉口养病。”静娴问:“汉口远吗?”广诚说:“远,几千里呢!”静娴又问:“你怎么没走呢?”广诚又红了脸,说:“本钱都被抢光了,哪有脸回家?”静娴小声问:“那你家里人不着急?”广诚说:“丙文会带信我哥哥的。”静娴不动声色地问:“家里就哥哥?”广诚回答:“汉口就哥哥,乡下老家还有父母和嫂嫂。”

静娴沉默了一下,又说:“那你也在苏州呆不长啊!”广诚放松了些,答道:“难说,我因连着两次被官府的人打劫,已经欠了人家二十两银子。我得集点本钱,再去跑单帮还债。”静娴问道:“那么多债啊!要多少本钱、跑多久呢?”广诚以自信的口气答道:“要有一半作本钱的话,一两个月我就还得了。只是不能再遇上打劫的了。我原本想今年赚五十块钱呢!”静娴过了一阵没作声,忽然又问:“你要有本钱做生意了,还来苏州不?”广诚想都没想就回答:“当然来。”静娴马上接着问:“来做什么?”广诚道:“这边的东西便宜,又需要上海那边的东西,跑一趟,只几天就够了。”两人不再开腔,呆坐着,直到随老爷太太回府。

以后一连几天,那小房内的温馨都一刻不停地环绕着广诚,再难以驱开了。他一句一句地回味着静娴的话,苦苦猜想和随心演绎着她的意思,好多话都好像在探问他,可自己当时答话怎么笨头傻脑的。但转而他又丧气地告诫自己,也许她什么意思也没有,不过是些嘴边的话。但是他无论如何也无法停止自己的遐想,这一次的感觉竟然是从未有过的惊心动魄。

几天后,广诚又一次在徐府内遇到了静娴,两人竟对着会心地一笑。广诚感到,他们的心一定在靠拢。这么一想,不禁心里乱蹦,便赶忙嘱咐自己不可造次。

有天清晨,广诚在后院竹林边练拳,忽然看到静娴朝他快步走来,一边还环视着四周,看了看没人,便从袖中取出一个小木箅子递给他,轻轻说道:“一百天不许洗头,要长虱子的。你用这多箅几次,头就箅干净不痒了。”

广诚接过箅子,目送静娴风一样地离去,心里怦怦直跳,再也无法平静下来。他深信在这个世界上、她只给他一个人送了箅子。这个小箅子也就立即被他幻想成了宝贵的信物。此后,他再也无法克制自己胡思乱想,整日将箅子揣在身上,一有空闲便在院中走动,希望能遇见她。就连早上练拳也再集中不起精神。有几次总算闯见,两人竟都毫无掩饰地大胆对目注视,通过眼睛告诉对方,他们已经在互相期待了。

烦恼也更加深深地折磨着广诚。他不知道何时自己才有力量决定自己的命运,就这么无所作为地耗下去,一切都可能成为泡影,所以,每次相遇时的兴奋,很快就转换成更加深切的痛苦。但他发誓、这一次决不放弃。

当年终快到时,他托人写了封信寄给广智,决定平生第一次在他乡过年。

因为处于“国孝”期间,徐府过年少了许多节日的气息,但除避开红色不用外,换门神、贴联对、松柏饰门、祝福祭祀……还是样样不误。徐佑铭不耐烦这些陈规陋习,借故带了广诚整天在外。此时广诚对苏州河街已经相当熟悉,一口苏州话音也练熟了。

除夕之夜,徐府家人都在老爷那边守岁。广诚当日也和几个佣人喝了两口酒,回到房中,一个人躺在**,郁闷地浮想联翩。

忽然吴妈在叫他。他便顺从地起来,本能地跟着吴妈,一直跟着,来到后院边上,走进吴妈住的小房。他正在心里纳闷,却看见蒲静娴坐在里面向火,立刻明白了大半,心便紧张地突突跳了起来。吴妈叫广诚在静娴对面坐下,自己拿了个小凳,关上门,在靠门口边坐下嗑瓜子。

静默了片刻,广诚正在心慌意乱,静娴却开口说话了:“广诚大哥,我看你是个好人,想问你几句话。”广诚答道:“姑娘只管问。”静娴问:“要是这里有人肯借给你本钱做生意,你会怎样打算呢?”广诚说:“姑娘怎么突然问起这话来。那有人肯借钱我呢?要有,我自然会想法赶快翻本。”静娴问:“去哪里翻?”广诚说:“先就在苏州、上海这边跑单帮,好尽快把钱还给人家啊!”静娴又问:“还了以后呢?”广诚听不出她的意思,半张着嘴没有开腔。静娴接着问:“就回汉口去么?”广诚答道:“我这回过年都没回去看爹娘,不知道他们怎样了。”静娴轻叹了口气,抬头望着屋梁上方说:“懂了,那你就该早点回去,这边的事就算了结了。”

广诚见静娴变了声调,仰望的眼睛里泪珠在闪动、仿佛就要滚落下来,又侧眼看见吴妈那边皱着眉头在使眼色,便一下明白了。此时他不知哪里飞来一个胆子,颤抖着声音说道:“我会到苏州来,托媒向姑娘提亲。”然后提着心肺等了片刻,准备若是蒲静娴骂起来,马上就跳起来逃走。

但静娴没有接话,却低下了头。广诚大大地安下心来,接着说:“姑娘,广诚是穷人,粗人,就怕姑娘看不上。”静娴用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道:“都说我命里克男克夫,你不怕?”广诚答道:“我不信那些。”静娴又问:“你会带我走吗?”广诚的声音越发颤抖了:“你要愿意,我就带你回汉口。”静娴从身上拿出一个小荷包,说道:“这是我这些年集的钱,你拿去当本钱吧,不要骗了我。”说完,将荷包塞到广诚怀里,低着头跑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