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冷漠的城

曾广诚的老家在汉阳府永安堡九真山义田湾。义田湾一湾人大半姓曾。曾家人世代严格按照圣祖仁帝为“孔孟曾颜”所御赐的统一名派“兴毓传纪广、昭宪庆繁祥”来按辈份起名。他是“广”字辈。父亲曾纪奎,母亲卢氏,他上面还有姐姐广莲和哥哥广智。父母早亡的堂兄广瑞也住在一起。

广智几年前就曾经被官府派过力役修铁路,来去都曾路过汉口。挑了几个月泥巴,虽说“像犯人一样做活”,却给乡里带回“汉口洋人房子像仙宫”的神话。广智在乡里是出名的犟脾气,对世上一切都持否定态度,从未听他夸过什么人什么事,所以从他嘴里说出汉口好,就没有人不相信。尽管都明白那些宫殿是洋人的,与自己无关。

八年的灾荒和重赋,永安堡远近已是一片凋敝,通往大集、蔡甸、侏儒的每条路上,经常都能看到饿死路边的饥民。广智修完铁路回家时,曾家早已下无寸土,欠债累累,全家当着雇农。交完租后,吃了上顿没有下顿,靠在周围打长短工糊口活命,离绝境已经没有多远。曾纪奎以前也从逃荒路过的难民口中零星听到过些汉口的神话。既然有那么个仙境一样的地方,为什么不让儿子们去那里讨生活,总比在乡里全家饿死强吧!曾纪奎于是狠下决心,让大儿子广智带广瑞、广诚进城谋生。

曾家兄弟捆了铺盖,含泪告别父母离家远行。翻过后龙王山,到那个叫松林嘴的内湖港口,搭上一条带篷的运货木船,经后官湖、三角湖、墨水湖六十多里水路,用了两天一夜,第二天黄昏才在汉阳马沧湖小码头起坡。再穿过很长一段荒凉的、到处是孤坟野塚的泥泞小路,到天全黑后才到了月湖堤。这是张总督新建的铁厂倾倒废渣的地方。他们找了家简易栈房歇了一夜。离家后的第三天,每人花两文钱、乘坐称为“双飞燕”的小渡船过了汉水,到五圣庙码头上了岸。

那繁华的、车水马龙的街道让广诚和他的兄长惊呆了:想不到世上还有这么大的集镇!广诚不得不心悦诚服地承认汉口的确比蔡甸强多了。那叫他眼花缭乱的店铺,目不暇接的货栈,各式各行的作坊、衣装各异的行人……以前哪里见过哇!最新奇的是,好像所有的人都在忙,沿途飞跑的鸡公车和称作“扁担”的苦力们高声吆喝着往来穿梭。广诚无论站在哪里,都有人对他吼“让、快让”,稍微迟钝就被撞得一蹶。沿街的房子、沿河的吊脚楼一个挨一个。这种繁荣的场面远远超过了当时听了哥哥描述后的想象。

他怕走丢,紧紧地跟在老大广智的身后,等走完华界沿江的地盘,“太古公司堆栈”拦在了前面。广诚生平第一次看到了头上缠着“少不了半匹布”的大胡子、黑皮肤、手上拿着警棍的“红头洋人”。三兄弟无师自通地知道再不能往“底下”走了,只好奇地放眼望去。

那传说中的洋人地界切实地出现在了眼前:宽广的洋灰马路,修剪得方正的草坪和美丽花坛,仙境可能就是这样吧?广诚看了一眼他崇敬的、见多识广的哥哥,他竟也惊讶得张大了嘴。

看够了,他们继续随着人流穿过了太平巷,来到了花楼街,就听说了“阜昌砖茶厂”招工的消息。

汉口果然遍地是钱、到处是机会!他们无比兴奋。广智连忙带着两个弟弟大步赶过去,他们还扛着行李呢!

在汉口堡循礼门外,一群人围成了个圈,圈内可见“招工”二字高树。广智把行李交给广诚,大踏步就向人堆里插。

一个辫子很靓、穿黑马褂的人伸出手拦住了他,“嗨嗨嗨!干什么?”

广智点头恭敬地说:“劳慰您驾,这里是茶厂招工吗?”

“是啊!你要报名?是哪个作保啊?”黑马褂问,眼睛在却在他浑身打量着。

广智陪笑回答:“我们是刚从汉阳来的,冇得人作保。”

“哦!还没进厂做过?那我告诉你规矩吧:你要找一个保人,不然你弄坏了机器跑了,哪个赔?懂吗?拿你,是条命都赔不起!”

广智吓坏了,不知怎么回答。黑马褂有点不耐烦,眼睛却还在打量他,说:“交押金也可以的。”

“押金?多少?”广智机械地问出。

“你,看你和我是汉阳老乡,三石谷子吧!”

“什么?”广智脱口而出,当长工、最好年成一年总共才能“吃谷五石”呢!

“你听我说,这点跟机器比算老几?” 黑马褂不屑地说,“不过你要实在拿不出,我也可以帮你垫,但你得在这借条上签个字,头半年工钱归我。”

“那是几多?”

“几多要看你赚几多啊!你做得好,一月就有一石糙米,最差也有五斗。”

“那怎么才抵三石啊!”

“我白帮你垫哪?没有利哪?你想得好美哪!”

广智还想说什么,一个人在旁拉他。广智回过头看,不由一喜:“陆财宝?”是他修路时认得的民夫。

“我早就看到你了。莫上当了,这人是专门拿为人作保当生意的。他们叫‘掮客’。”陆财宝说,“你不说‘力差’满了就回乡去吗?”

“回去了,这又出来了。你呢,没回纸坊?”广智果然见过世面,纸坊这么神秘的地名脱口就出来。

“我在帮人送货哩!老曾,其实这里报名进去的都是当苦力,不是学本事当工人。茶厂里拿摩温坏得很!动不动就打人,三天两头扣你的工钱。我们分手后,我就进俄租界‘顺丰砖茶厂’做过几个月,那拿摩温不是人哪!非要说我弄坏了东西,要赔一个月工钱。我不服气,就被赶出来了。结果还倒欠着掮客的钱呢!”

“哦!”广智听得胆战心惊。“还要还?”

“我都不做了,还还他个屁!唉,你们还扛着行李哪?先跟我去,住下再说吧!想找活做,不是一下的事。”

他们觉得陆财宝说得对,遇见个熟人让他们很高兴,至少可以了解汉口的不少市情。陆财宝带着他们向堡外循礼门火车站方向走去,到了那块前面说过的叫做“老圃“的地方,这也是陆财宝的栖身地,他没费多少力就帮他们找了个无人的空窝棚。

“你帮人扛活,我们几个也有的是力气啦!”广智笑着说,他希望进一步得到陆财宝的帮助,“能把我们带去吗?”他友好地把陆财宝扯到铺地草席上坐下。

“带个屁!我又冇得东家,做的野活。你们要是没有混到我这样,千万莫走这一步。”陆财宝低下头摇了摇说,“汉口每块地方都是划了地盘的,像我这样扛活只有悄悄放机灵点,像做强盗的,一不小心被把头看见了,要吃敲竹杠,搞不好还要挨打。‘把头’你们懂不懂?就是些地头蛇,舵把子,后面跟了打手。”

广诚听得吃惊,自己出力气做活还兴不让?听广智又问:“我们顺江边一路走来,那么多大码头,个个码头都忙得很,扛的担的,我们都能干哪!”

“那都不是想去就能去的,有地盘的,你自己去试试吧!‘扁担’的名份是要花钱买的,一个人要先交几块银元‘买扁担’咧,那叫‘下河钱’!我的哥!”

“几块银元!?”三兄弟几乎是异口同声。好多乡下人一辈子都没见过银元的样子哩。

“三元五元吧!那要看你找的是那个码头了。”陆财宝眨着一双鼠眼,炫耀着自己的见多识广,“我的哥!老汉口八大码头,五圣庙、龙王庙、集家嘴、么事么事……还有新的什么王家巷、熊家巷码头……我说不完了。再说火车站,从刘家庙起,谌家矶、大智门、循礼门、玉带门,是码头也好、车站也好,地盘都是帮派把持的,我的哥!你想在哪个地盘上扛活,都要先给把头交一笔‘扁担费’的呀!挣的钱要上交三四成啊!不入他的帮,你想当苦力也当不成呀!哥、我的哥!不过,买了扁担,可以留给儿子的。最屁的‘下河钱’是两元,但不能传儿子!”

“哪有这规矩?”广诚简直听不下去,差不多要把怨恨都转给这个陆财宝,好像这些闻所未闻的丑陋规矩都是因这家伙才有的。而且他说的留给儿子,岂不是说他下一代还要扛活,这很伤他的自尊心。

兄弟几个的信心大受打击。陆财宝走后,几个人私下商量,疑心他可能是在吓唬乡下人,还是亲自试一试再说。

跟前的循礼门站当然是首选。第二天一早,他们就去试运气了。

循礼门还不是个正式的货站,但为车皮装卸货物却很繁忙。顺着铁路两边以及围墙外,有数十个大小库房与货场。一行扁担们正扛着麻袋依次走进一个仓库,门口有工头给每个扛着麻袋的人发一个称作“欢喜”的竹签,这是计件。苦力用嘴接住,像牲口一样衔着,扛进里面去卸包。再去继续扛。

广智鼓起勇气,向工头走去,敞明自己想扛活,没有保人、也交不起押金。

“我这里不缺人,问清规矩再来,莫在这里打岔!”那工头不耐烦将手一挥,要他让到一边。

广智扭头就走,并不在乎。他本来就只指望打打短工,不想被绑架在这里。而且据财宝说,当了谁家的“扁担”差不多就是卖了身,再走不脱了,碰到与别的帮抢地盘、争码头的事,还得随叫随到,去打架拼命。他上前问,只为试试水。

他们直接向花楼街走去。那么多店铺作坊,还怕找不到活?

但是走了一天后,他们失望了。虽说到处都像是忙得不得了,可就是没有人愿意收留他们。他们问过些店铺,都说只招十一二岁的学徒,要不有现成手艺的也可以。三人什么本事都没有,加之无人作保,搭上几句白后,连忙自己知趣地走开。

就这样竟然几天过去了。

广智改变策略,专找作坊,在乡下作短工打长工泥活木活篾匠活多少都会一点,去了就能干哪!然而不晓得是时机不对,还是三个人让人看了不放心,经常还没走近就听到在喝着喊“走开”了。汉口这地方本无土著民,但是有那么些在这里扎下根的成了“城里人”后,专对新来的乡下人翻白眼。

曾家兄弟三个也就见识了各种眼色。几天后,他们已经习惯了被人用赶苍蝇的手势打发,或者如同对待要饭的一样粗声叱开。真不懂明白汉口怎么对乡下人这般傲慢冷漠。

路走多了,饿得快、也吃得更多。一天天消耗时间事小,白花饭钱事大。碰钉子一多,他们开始泄气。广智乱了方寸,需要人商量,只好是广瑞了。在他眼里,弟弟广诚什么都不懂,只配听他摆布。

广瑞仅比他小几个月,不过语言却尤其金贵,平日里几天没有一句话。一到坐下来时,就眯起了双眼,低眉瞄着脚尖,是叫人琢磨不透在养神还是不满意。一般情况下,别人问他意见时,他总等别人把各个方案一一说完,然后只点头或摇头表态。他的经验就是少说话就可以少吃亏。

这天又待出门了,广智坐在地铺上,难得一次谦虚,问堂弟有什么主意。

不料广瑞一开口就叫老大难得招架。

“明天再不行,我回乡去算了。”他的眼仍然半眯且低垂着,“几年都攒不下来的钱,几天就花光。”很明显他已心疼得无法忍受才说出这么完整的意见。

“回去?你就不怕丢人?我就在这里开片地种菜,都比回家强吧!”广智忍不住瞪了他一眼,简直太扰乱军心了。

广诚抢着提醒:“昨天下午都没吃饭哩!”

广智一下火了:“你就晓得吃?几个钱吃光了你吃狗屎,一天到晚睁着洋盼眼睛到处看,你到省心!”

广诚本来就饿得难受,被呛了两句,很不服气,“你只管拿我出气,你不洋盼?你来过汉口的都冇得办法,拿我出气有什么用?”说完竟一气跑了出去。

广诚向循礼门车站奔去,他实在饿了,想找个小摊,将身上剩的几文钱买点东西填进肚子再说。

离车站不远,广智就追上他了。在家时,爹娘就反复叮嘱过他,广诚年青,没见过世面,性子又烈,一定照顾好弟弟。他怕广诚惹祸,又怕他赌气把最后的路费钱一顿吃了,断了后路。

广诚见哥哥追上来扯他,越发犟起来,甩开他的手。广智不肯放,就在街上扯着。看热闹的便围了过来。广智看见有人围观,觉得丢人,但是也不愿认输,就小声斥道:“你去哪里?怎么不听招呼呀?”

广诚撒气回答:“你去找你的厂,我去当抢犯,有牢饭吃、饿不死!”

一个有几根稀拉山羊胡子、戴尖顶瓜皮帽、穿蓝布夹长衫、系着腰巾的中年人站在广智身后,似自言自语地低声说:“小伙子好大火气。”

广智虽说背着,但听清了,好像是汉阳乡音。他怕人笑话,压下火气小声说:“广诚,我们这就去吃,你想怎么样,跟哥说,哥都依你的哪!”

广诚见自己一向崇敬、且从不向人低头的哥哥这样,心软了,低下头说:“是你光喜欢往人多的地方挤,‘高头’那边尽是商铺,哪来的活路嘛?”

这句话无疑对老大有了启发,不错,这些老地段尽是商铺,哪里还有我们插足的地方呢?铁路外的些牛皮厂那么臭,到不得已时再说。听人说,租界内还有很多茶厂、蛋厂、火柴厂、糖厂、烟厂……,唯一遇到的一次招工不就是租界么?英租界、俄租界都有围墙难得进。法租界呢?大去智门火车站那边看看,不信那边就不让华人走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