跋1

朝阳观的“老道长”

我热爱清江,那是我骨子里的事:我生在清江,长在清江,又在清江河岸工作了半辈子,血液里面流的全是清江水。

我书写清江,那是我近几年的事。我已进花甲之年,已经从工作岗位上退下来了,有人说六十岁后是人生的第二个青春,而春天在哪里?我一直很茫然,常常令我无所适从。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受到了一个人的精神感染,从而增加了我要去当作家的决心。

这个人就是田德胜先生。

他与我是故交,准确地说他是我的老领导、老大哥、老朋友。2011年的春夏之交,我去建始县的朝阳观拜访了他,老田性格豪放,块头大、声音大、酒量大、气魄也大。他二十多岁就在巴东县任县委副书记,分管农业,可谓是少年得志。他是个工作狂,干事雷厉风行,有一次巴东县委书记在下面的一个区里检查工作,向分管农业的副区长发问时,那个区长的工作汇报都是些大哈数。书记笑着对他说:

“你这样的工作态度小心田书记到时候要批评你的哟。”

区长不怕县委书记怕副书记,这说明田德胜对工作要求严厉,在下属中的威信高。这个故事最后成了一则笑话在当地传了很久。他30岁任建始县的代县长,做事说话没有太多顾忌,大大咧咧的。那个年代的干部不像现在的公务员这么有太多的城府,更没有太多的私心,往往是一根肠子通到底,不拐弯抹角,爱憎分明,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肚子里跑得马,心里亮堂堂的。然而往往做事多的人,人们的议论也多,嫉妒的就更多了,自古皆然,因为做事总是要触及到一部分人的利益。再加上他这么年轻就在地方任县长坐大堂,有人嫉妒也是在所难免的了。所以说他“不成熟”“干事武断”“不尊重老同志”之类的不痛不痒不轻不重的冷言冷语也就不断地反映到了恩施州里领导的耳朵里。这样州领导就安排他去党校离岗学习,补所谓的大专文凭,以便让他离开那是非之地。那一年我也是要补大专文凭,同样的工作需要和生活历程使我们在州委党校里相识相交。

老田说话幽默,很会调侃。我们在他寝室里听他聊白时,他唱的山歌让大伙儿笑得肚子疼:

万山丛中一点红,

偷人婆娘大不同,

走路如同风摆柳,

眼睛就像亮火虫,

心有灵犀一点通,

一频一媚心事动。

老田专科文凭到手后便离开了他的故乡建始县,他在州里农业、特产几个局转了一大圈,一晃就是几十年。他虽然在州里都是做的领导工作,而他总觉得没有在基层做那种看得见摸得着的事情有成就感,他总觉得那种呼风唤雨指挥若定更能让他痛快淋漓。

老田五十七岁从恩施自治州农委主任的位子上退居到二线任调研员。调研员是一个非领导职务,没有任何实际职能,当然也就没有什么权利了。有时候班子开会礼节性的请他参加,那只是个摆设,是当政的人怕你有情绪发牢骚而为之。他是个性情中人,从政大半辈子,对政界的纷纷扰扰看的清楚明白,他的个性决定了他不愿意做政治木偶。从领导给他谈话的当天,他就把办公室的钥匙丢在桌上,把几本烂书捆起夹在腋下,给办公室的工作人员打了声招呼后,便径直走下了州农委的办公大楼,此后他再也没有走进那栋高大雄伟的庙堂了。

他却走进了道教圣地朝阳观。

朝阳观是建始县城西南凤冠山上一处小有名气的集儒、道、释三位一体的宗教道场,始建于元代。山上有吕祖阁、观音殿、大佛寺等建筑,还有天池明镜、石洞飞泉、虎头仰翠、凤尾拖青、崖悬白印、石耸乌纱、狮滩夜吼、虎榜天开、蓬莱仙境、石涧天桥等十大景点。凤冠山并不算高,因为这一片都是丘陵地带,所以站在峰岚之巅,一山独矗,四顾渺然,建始县城尽收眼底。远处的群山烟雾缭绕,若隐若现,不禁让人心旷神怡。山上早观日出,晚赏星辰,树欲静而风不止,兽叫鸟鸣更显山中空旷静谧。早年的朝阳观求神拜佛的香火十分鼎盛,由于**的“洗礼”,朝阳观的寺院道观成了断垣残壁,凤冠山上的各个景点更是一片狼藉。

宗教是一个地方一个民族不可或缺的精神信仰和感情寄托,现在更是第三产业旅游经济重要的组成部分。也许是体制因素吧,中国人前几十年一直没有把什么是迷信、什么是宗教,谁是巫师阿訇、谁是道长牧师弄清楚。其实我们不难想象,如果在中国历史上没有佛教、道教的兴盛,能有今天的中华文明吗?欧洲在上几个世纪对世界的征服,实际上是一本书在起作用,那就是《圣经》。印度在远古历史上阿育王时期创立了佛教,所以他成为了世界上四大文明古国之一,中世纪印度失去了佛教,从此印度暗淡了一千多年,连印度的古代史都只有在中国的历史典籍中来寻找。就是在科技高度发达的今天,同样是社会昌盛则宗教繁荣,二者相依相存,它们从不同的角度成为社会人们的思想支撑。美国总统的就职宣誓,是一只手抚住胸膛,一只手按着《圣经》,心怀全美人民,口中虔诚的念念有词。这一切都是文化的力量。**对于文化的践踏,是中国现代历史上的巨大悲哀;对朝阳观的摧毁,是建始县乃至整个清江流域土家人的极大不幸!

老田在早年做建始代县长的时候就想把建始人心目中的精神圣地朝阳观恢复起来,可他还只是起了一个念头就被社会上的舆论和同僚们的指责给泯灭了。“共产党员咋还信神呢?”这也是他做代县长时的几大“罪责”之一,更是他多年的夙愿没有实现的内心遗憾。这就是为什么他从政治舞台上即将谢幕后不在州城享清闲而毅然绝然地走进朝阳观的主要原因。

老田去朝阳观已经有十个年头了,社会对他的传言很多,集中起来就是两点。一是说他是赶潮流,到朝阳观搞开发,想发财。二是说他目前干得很苦,连恩施、建始的房子都卖完了,还欠了一屁股债,老婆孩子都不愿跟他,他困苦得连抽烟喝酒都是劣质的。对于第二点我听到后心中或多或少的有几分怜悯之意。

我们十多年没有谋面,相互也没有通电话,而他这个人我心里是时常惦记着。正如世上流传的:“真正的朋友,久不联系,时常惦记”。因为他是个强者,大丈夫气十足,像个男人,我很赏识他这种有气概的人。

我是头天下午五点多钟从茨泉大厦给他去的电话,开始他的声音很细,在他听清了我的自报家门后,从手机里传过来的声音分贝马上提高了许多,声如洪钟:

“哈哈哈,是老同学啊,我在朝阳观山上,快来快来喝酒!”

听得出,他说话的场景,好像是在酒桌上。三句话不离兴头,他爱的就这一口。他向来说话直白,没有任何问候就直呼要我过去喝酒,声音刀砍斧切。从他的话音里能感觉到他的精神状态良好,说话的气息仍如当年。“真是虎死不倒威呀”。我这么想着他,并告诉他我现在不来,明天上午九点到山上去拜访“道长”,“云游”朝阳观。他听了我的允诺,非常高兴地笑道:

“来来来,上来喝酒,老同学多年不见了,要好好的搞几杯酒叙叙旧才安逸。”

我一生守时守信,第二天上午九点差五分我和建始的几个朋友驱车到了朝阳观的寨门。这是个道佛合一的宗教场所,守门人一身紫红色僧袍,三十左右的年纪,我向他通报了是田老板的客人后,他给了我们一行几张门票。我要付门票钱,那道人高低不收,他说是田老板昨天就安排了的,要我们把票拿着,这是个手续问题,上面要验票。后来我了解到,整个朝阳观的经营是承包给一个湖南邵阳来的僧人,老田的客人进山,他表态他是要付钱的。

上山的石级很陡,做得很规范,外边用水泥做的仿松木栏杆非常逼真,也非常牢固。我顿时感觉到,从私人腰包里掏钱做的工程是要讲究些,如果是国家拿钱未必能达到这个质量。

暮春时节,漫山遍野都盛开着杜鹃花——红的、黄的、绿的、紫的,争奇斗艳。山风从南边徐徐吹来,登山的人们喘着气,心情却有几分惬意。

三百多步石级走完,我已是大汗淋漓。到山顶一冒头,我就认出了老田端坐在大佛寺的门口,我没有任何顾忌地大声喊道:

“田道长——田道长——”

他循声站起,看到是我,还是“哈哈哈”的笑声不断,声震山岚。有几只小画眉从寺门前的楠木树巅上惊飞而起,又匆匆落进了旁边的枞树林中。

我一踏进观门,他就疾步张开双手朝我扑来,紧紧地把我抱住,依然是“哈哈”声不断。我没有他那样激动,始终在凝视着他那张宽大的脸庞,想寻找出他这些年来辛苦而郁闷的愁容痕迹。

我惊奇地发现,他的神态和十多年前相比没有太多的变化,怎么也看不出他是一位年近古稀之年的老人,更看不出他有一点生活得很苦很累的忧愁面容。他白皙的脸庞泛着光泽,活泛的眼珠饱含滋润,鱼尾纹有些许皱褶但不深,头发有些紊乱但不白,身体还是那么硬朗俊硕,只是他身上的衣着没有现代领导或者现代老板们时尚,胡茬稍微有些拉杂,那是因为他从来都不是那么太讲究的原故,就是他在州城坐办公室的时候,也是不甚修边幅,那种乡下人的做派痕迹始终没有褪尽。

我对他反复打量,我先前准备的一大堆想安慰他的话此时已全然语蔫了。

“老同学,老弟,你能来看我我太高兴了。”

老田说话从来没有低音,他一边说一边使劲地拍打着我的肩膀。他像一位魏晋遗风的隐者,可能是长期没有与同道们交往,偶有朋友造访,那种突然从内心深处迸发出来的喜悦之情实在是难以抑制。

他从门卫的桌子上拿给了我们一人一瓶开先准备好了的纯净水,依然是带着“哈哈”地笑声说道:

“老同学来了,今天就只有我才是你们最好的导游了。请跟我走。”

他绅士般地对我客气着。因为他在党校时我就一直很尊重他,把他当老大哥,当大领导。他年长我十岁,那时他品位要高我几级,虽不隶属,而这是传统,我从来就没敢以他的同学自居过。此时依然如故,我便急忙辩解道:

“您是老领导,老大哥,还是叫我小弟好。”

他只是“哈哈”一笑,没正面回答我。我们随他而行。

朝阳观的大门建在一面坡上,青石立柱,抬头仰望高大气派,寺名“朝阳观”三个黑色大字嵌在门楣上,颜体,古朴端庄。这是早年留下的,被老田刚刚全部修葺一新。

拾级进门,迎面是一座牌坊,两边坊柱上一幅对联浑然成趣:

百善孝为先,论心不论行,论行天下无孝子;

万恶**为首,论行不论心,论心世上少完人。

“一个对父母都不孝的人,绝对不能交朋友,谁能比父母的恩情更大?对父母都不报恩,又何况只是朋友?而讲孝道重在尽心,有时候未必时时事事都能把老人们服侍到位,有一个条件和能力问题。假如当尽孝和尽忠有冲突的时候,热血男儿当以尽忠为大-”

老田侃侃而谈,语音依然是高八度,声情并茂,“哈哈”之声不间断地融合在他的每一句讲解的话语之中。

这幅对联的确是做得好。上联对孝如是说,下联对**恶的理解也很精道。一个心理身体正常的人,都有对异性的强烈渴求,这是人性使然。是男人对西施哪个不想,对貂蝉哪个不爱?而想是一回事,弄到手又是另一回事。强奸更是违法,但法律规定没有思想罪,如果想要得到什么都是犯罪的话,则天下遍地皆是罪人了。德国哲学家尼采有句名言:“爱你,与你何干”?哲人的一句话让你惊叹。也就是说:我爱你,是我的自由和权利,你不爱我和拒绝我对你的爱,也是你的自由和权力,爱、被爱、拒绝爱都受法律保护。老田对人生、对家庭、对孝道、对爱能理解到这种程度,与尼采如出一辙,只是语言的表达方式不同,他也应该算是一个地方上的土哲学家了。

老田带着我们转过一个回廊,他一边走,一边给我们讲解。

“我在这山上十年,除把原来的三大殿、十大景恢复了以外,还新建了一个亚热带植物园,一个叶挺纪念馆。”

植物园在西边的一面坡上,明媚的阳光洒满原野。樱桃花谢了,枝头缀满红的黄的浆果,引来了许多鸟儿在树上又跳又叫地啄食,煞是热闹。杜鹃科植物有上百种,大叶的、小叶的,红、黄、紫各种花色火一般的绽放,整个山上如同浓彩描绘了一般的美丽。他告诉我们,这山上有许多亚热带珍稀植物,特别是我们武陵山区的,如珙桐、水青冈、金钱柳、红豆树、红豆杉、巴东木莲……跋2

叶挺将军当年被蒋介石关到恩施两年,据说在建始羁押过,但没有史料佐证。叶挺从江西上饶押解过来,从巴东上岸到恩施必然要从建始经过,且必须要在建始住宿,所以老田就以此推理建了一座叶挺纪念馆。他还把当年贺龙建立湘鄂西根据地时在建始的活动事迹和建始籍的名人英雄的事迹也搬进了这个馆内,是一个集大成纪念馆,极大地丰富了馆藏内容,有些展品后面隐含的历史事迹叫人看后震惊。

整个朝阳观曲径通幽,风光绮丽,景点独特,仙气弥漫。他说这都是他这十年的成绩。

“在恩施的老干部中,我可能是最穷的人。我为了建朝阳观不仅卖掉了所有资产,还欠了一屁股债,老婆孩子都不愿意跟我了。我又感觉到我是一个最富有的人,因为我享有整个朝阳观。哈——哈——哈!”

他的表白让我证实了世人对他的传言,也让我看出了他自我感觉良好的自足心理。我微笑着向他点点头,内心既慨叹又敬佩。

最后他把我们一行带进了大佛殿。殿内正中的一尊释迦摩尼大佛高大威严,金身闪耀,案桌上摆满了各什贡品,祭坛香烟缭绕,一派兴旺气象。一个中年和尚端坐在大佛前,不紧不慢地敲着磬,低吟着经文,经声悠扬。我思考着:因为我们没有买门票,我应该送个大礼才对。于是我一进门就往门内的功德箱中投了二百元。

那和尚见我如此大方地布施,便对着我开口道:

“感谢施主对本寺的如此恩德。施主又生得这般眉眼俊秀,一副贵人气象,何不到佛前问个前程?”

我是个唯物主义者,向来到宗教福地只参观、敬佛、购书,是很少去问祸福吉祥的。我对和尚微微地笑了笑,点头以示谢意,正待要离开时,老田在一旁凑和道:

“我们这位住持是湖南邵阳人,虽然年龄不大,但出家早,佛性高,级别不低,头上的戒疤都是六颗。他给人预卜前程诠释祸福非常灵验,老弟不妨一试。”

庙里的规矩不讲等级讲资历。小和尚叫沙弥,进庙一年后进行戒律测验,通过后头上用香火点第一颗疤,称“清心”。有戒疤的和尚叫比丘。比丘再测验通过后又点第二颗戒疤的称“乐福”……戒疤最多为十级,一般的庙宇里戒疤超过六颗的和尚很少,只有少林寺、清真观或龙发堂那些重要寺庙的住持才可能有九或十个戒疤的高级和尚或特级和尚。

老田兴起,继续侃侃而谈道:

“和尚有十戒,猪悟净因为吃肉好色,所以他永远只能是‘八戒’。我好酒贪杯,在佛道上最多也只能是九戒了,哈——哈——哈!”

我笑着答老田道:

“史书上有个猪八戒,恩施有个‘田九戒’,您老了才入观修行,能达到九戒,也是造化不浅呀。”

老田依然“哈哈”大笑。

真是外来的和尚会念经,我顺从了老田的意思,平生第一次叫人测命。老田又嘱咐和尚道:

“大师,这是我的老同学,是个大学问家呀,你可要认真地为他拿捏拿捏哟。”

大师点了点头,从牙缝里哼出了几个字:

“师傅请放心,我会尽心的。阿弥陀佛!”

这位大师为人预卜很特别。他不是问我的生庚八字,而是从香案上斯斯文文地取下一根稻草,双手将其梳理抻抖后,便走到了我的背后,把我背部的衣服从腰间翻上了肩膀,他要我勾头弯腰,他用这根稻草在我的背上从颈椎量到尾椎,然后以这个长度对折了几下,得出了几个数据用纸记下。他又把我的右手扯过去,用这根稻草将手背和手指分别量了一回,又对折了几下将得出的几个数据记下。随后就用这几个数据在他的案几上翻书对照,最后他从书中抄下了这四句谶语:

百艺百穷一生,浪迹四海无垠,

空有达人之志,无挂无碍还尘。

和尚把他抄的禅语给我,我反复默默吟咏后,对和尚笑了笑,便将这纸上的四句话对折了揣进内衣兜里。

他随即给我解释道:

“贵人一生勤奋好学,爱交结朋友,曾立志做大事都未能如愿,而老运还是好的,‘无挂无碍’嘛。”

和尚还对着书说我多少多少岁成亲,多少多少岁走运,命上应该有几个孩子,因为计划生育的原因才只有一个孩子,一生虽然钱财不多,仕途不是很顺,但没有大的坎坎坷坷,云云。我一边听着一边对照着自己的过去,认为他说的还真是八九不离十。我微笑着表示默认,只是对“因为计划生育才只有一个孩子”这句话感到他太会忽悠人了,这说和不说不都是一回事吗。

和尚继续说道:

“贵人雀雀上有一颗痣,主风流,您一生不缺女人。”

我佯装没有听懂地答道:

“我22岁结婚,她一直跟我。我年少有母,年长有妻,当然一生不缺女人咯。这个谁都会算。”

和尚纠正道:

“我讲的不是你的正妻,是瓜田李下,路旁野花。”

“呵呵。”

我以为是这和尚列却,他在编我的经,我只是相视一笑,不置可否。因为这些是是非非的话,是经不得解释的,越描越黑。后来我曾在一边偷偷地瞧过,当真小便上有一颗黑痣,我非常惊奇,由衷地佩服这位大师的精明。

和尚继续说道:

“贵人的脚掌上有一个螺,这是普通人所没有的,这掌螺主您一生坐得正,行的稳,即使有什么不如意也只是有惊无险,最终都是大富大贵。”

我不信他的谶语,以为他是在胡诌,便迅即坐在庙堂的凳子上,脱掉了鞋袜,掰着脚躬身下看,自己瞄不准确。又请老田和我的司机在我的脚掌上寻找,他俩一躬下腰就异口同声地惊叫道:

“是真的有个螺呢,浑圆浑圆的。”

我自己也感到有几分惊奇,觉得自己身上的宝贝自己不知道,还需人指点。他最后对我说道:

“这螺是佛主在您出生前就赠与给您的护身符。您虽然已年近花甲,但在仕途上还要官升一级呢。”

我突然听他说我还要官升一级,不禁哑然失笑。

我向来说话是轻声细语,此时便陡然失态,大声地笑了起来,自己都感到很奇怪。我笑这些为人测命的大师们真会日哄人,尽向问佛者赶好听的说,以迎合被测命人的心理,让其高兴。我面带戏谑地转身对老田说:

“田兄,现在县级政府换届的政策是‘五十不上,五五不留,六十必退’,我都快到“六十必退”的年龄了,还能官升一级?这菩萨不是明明地在和党的政策作对。照师傅这么说,你这个老政客还要官升几级呢!”

老田回答我道:

“佛前不打诳语,老弟姑妄听之,姑妄信之。师傅是有据而言,天地造化,世界上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姜子牙七十二岁才出仕商纣王,八十多岁才到周文王的麾下做宰相,才真正施展出他的大才华来呢,何况你老弟才人到中年!你对大师所言先别理论,莫置可否,就暂搁于心日后去应验吧。”

我想着老田也可能是这些年被这些和尚给忽悠多了,受他们的迷糊,他们咋说他都信。其实我向来对这些个人的预卜之事连不置可否的心态都不存在,哪里还需要暂搁于心去日后应验呢?游戏而已,随说随丢,和尚也是要混口饭吃,阎王把人从黑洞里推出来,谁都不容易。“存在的就是合理的”,这些事又何必太当真呢。我转身对和尚礼节性地笑了笑说道:

“谢谢大师吉言,谢谢大师吉言!”

和尚双手合十:

“施主满腹经纶,思维敏捷,身体俊硕,现在虽离红尘,不妨握笔修书,充实余年,也许终成正果,于己于人皆是善事,此又何乐而不为呢。阿弥陀佛!”

和尚的语声细微,友善而虔诚。他叫我退出江湖后去着书立说,句句嵌入我心,正合我意。心想这有菩萨的嘱托,也许能成正果,我心里高兴。我想着这些和尚真会猜度人心啦,他的话字字珠玑,令我谨记。

我没有对和尚回话,只是真诚地对他笑了笑,于是我们高兴地离开了朝阳观,一路叫着“田九戒”,说说笑笑地下到半山腰,相邀走进了老田的农家乐。

已是中午时分,餐厅的宴席已经摆好。一大盆合渣煮洋芋放在桌上,当然还有火锅炖腊猪蹄的传统菜和春笋炒肉片之类的时令菜,一大桌,非常丰盛。这是老田昨天就已经给厨房打招呼安排好了的,全是建始的乡土味。

在改革开放前,建始人是有贵客来,就煮剥皮洋芋,自家人,洋芋就不剥皮了。合渣煮洋芋是建始地道的农家主食。

“金建始”乍听起来非常美丽,其实是建始主产包谷,包谷煮出来的饭是黄灿灿像金子一般,所以就叫“金建始”了。旧时建始的老百姓要吃一顿白米饭很难,只有过年或者生病了才想办法去找米做一顿白米饭。

今天人们的生活恰恰与过去相反,粗茶淡饭变成了上等佳肴,贵宾才能吃到过去的那种再普通不过的合渣煮洋芋和包谷饭了。老田自然是把我们一行当成了贵宾。

茨泉酒是建始的特产,也是老田的至爱。这酒是用建始城边上一处叫茨泉的泉水煮出来的包谷酒,因为这里的水好,所以酒好。清香、浓烈,口味纯正,价格也便宜。也是年岁不饶人,老田虽然豪气不减当年,酒量却比当年减了许多。我不饮酒,几十年了老田都还记得,他把我们其他几位却灌了个东倒西歪。

临别时,我把我的旧作《张叉叉列却传》给他送了一本,他非常高兴:

“这本书你要签上大名啦。我们当年的同学有做大官的,有发财当老板的,你成为作家也是我们当年同学的骄傲。我要认真看后再放进朝阳观的档案馆,这是要永存后世的。哈——哈——哈!”

我一边签名一边对他说道:

“老兄,我今天非常高兴。我看到了你的事业红红火火,看到了你的身体硬硬朗朗,看到了你的精神依然不减当年。这一切与社会上传说的是两回事,真是‘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田九戒’,我祝福你了!”

我话一住口,他又把我紧紧地拥抱了一回,他有力的臂膀,箍得我的腰生疼,他真是条壮汉啦。然后我们才执手依依惜别。

乘坐的车转了几个回头线后,我从车窗探出头向朝阳观反身望去,还能看到老田那高大的身躯像一尊雕像站在那里目送着我们下山。

我已经看不清他的脸了,而我在猜测,他这个爱打“哈哈”的铁汉子此时一定没有发笑,他一定木然着脸,我非常懂得他,因为他的内心其实有着许多的苦楚,就是有天大的事,他都是不会在旁人面前表露出来的。

这年冬天县级机构换届,省委有个精神,只要在副处级位子上满三届的,都提拔一级后退居二线任正处级调研员,我当属此列。当我得到这个消息时,我没有为我官升一级高兴,却非常惊叹朝阳观的老和尚测命还真准呢。正如老田所说,我不得不姑妄听之姑妄信之了。我自嘲道:

“这也算升官么?!”

正像一位诗人所表达的:人类无法忍受太多的真实,还有更多的无奈。

于是,我受他的影响,也暗信佛的寄托,在我工作退居二线后,便信守孤独,忍耐寂寞,走向了写小说这条辛酸的路——梦想当个作家。

于是我用了四年时间,便有了这部《清江东流》。

成于2013年秋,修改于2016年9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