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恩施风云7

他分辨得出富人家吃细粮屙出来的粪比穷人吃粗粮的屎尿要臭得多。

当押解刑犯的队伍进入到北门街“齐岳劲道”的药铺门口,松井、石根这两条不识时务的狗看见了徐拐子,很快地从“齐药劲道”的后院窜到了徐拐子的裤腿后面去亲热,被几名警备队员用皮鞋踢得“汪啷、汪啷”地叫唤着逃跑了。

单寻梅坐在药铺柜台内瞄到游行的队伍从大街上簇拥走过,心里一阵阵悲凉,突然听到她的两条狗被人打了在叫唤着逃窜,便急忙跑到门外去关心她的松井、石根。她非常关爱她的两个心肝宝贝,见它俩无大碍地从后门跑进屋了,便转身进铺子内很寒心地对丈夫药神巴儿说:

“去年枪毙‘汉奸’,是徐拐子押着队伍游行的,今年又是警备队押着他在游行,真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呀。”

药神巴儿回寻梅儿道:

“在中国历朝历代,从国家到民间都没有跳出这种冤冤相报的怪圈。徐拐子、烈猴子只是这个圈子上的一只蚂蚱,经不起别人随便一掐。人无论在哪条道上混,只认钱不讲道德,早迟都会碰钉子的,只是他俩玩得大了,连命都搭了进去。”

正在被药神巴儿诊脉的老师徐文斋接住了药神巴儿的话:

“这些都是封建社会遗留下来的的毒瘤。中国只有建立一种民主制度,人民当家做主,才能消除这种今天整人明天被人整的政治灾难。”

单寻梅听到他们把话题扯到政治上面去了,便走近他俩用手指点着自己的樱桃小嘴摇摆,诡谲地唏嘘道:

“当街莫谈国事,你俩也不看看眼前是么子阵仗。”

几位相视一笑。

死刑犯被行刑后,一天过去了还没有人收殓他们的尸体,药神巴儿看到当年徐拐子、烈猴子退回寻梅儿吊袋的情份上,花了两个袁大头雇人用稻草把他俩的尸体抬到龙门山上给掩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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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北省会和第六战区迁驻恩施后,中国共产党为了加强国共两党的和平统一战线,竭力开展抗日救亡运动,便向恩施地区派遣了大量地下工作者。大革命时期恩施遗留下来的那些老党员,通过党组织多方联络,到处寻找,逐渐有了下落。徐文斋终于等到了这一天,便又重新回到了党组织的怀抱。

当时国统区对共产党的活动实行严厉打击,陈诚更是党禁最坚强的执行者,他庞大的特务组织打击的主要对象就是共产党员,一旦抓到了他们的手里,其刑罚最为严酷,所以党组织的一切活动都是在各种公开的职业掩护下秘密进行的。徐文斋公开的职业是恩施高中的国文教师,这所学校是湖北联中下面的一所分校,设在恩施城东面两公里外的凤凰山下。

徐文斋与“齐药劲道”药铺的老板药神巴儿都是汪营人,又很早就相识,在李氏宗祠一别已是好几年了,能在恩施相遇,他俩自然感情深厚。两个人都是见过大世面的,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徐文斋经常在上课之余到“齐药劲道”来闲坐,有点儿三病两痛,他来这里拿点药,药神巴儿对他总是有求必应,合适的时候药神巴儿还留徐文斋在他家里小酌几杯。单寻梅也很乐意为他们整上几道川菜,听他俩扯家常闲白。

在酒酣耳热之际,松井、石根在桌子下面啃骨头打架。

徐文斋笑着道:

“你们真会想,给这两条狗起了这么个列却的日本军官名儿。”

药神巴儿回道:

“我们的邓大哥就是被松井石根这个刽子手指挥的部队杀死的,他还放纵他的部队在南京肆意烧杀抢掠六个星期,不知死了多少人,让多少个家庭破裂。梅姐最恨这个军国主义头子,她说她如果真正碰上了松井石根,她不会把他当狗来豢养的,她吃得完松井石根的肉。”

单寻梅正上菜,听后接话道:

“松井石根有我这两条狗这么听话,这么通人性,中国人也就不会遭这么多罪了。”

徐文斋举起酒杯:

“只要中国人民团结起来,各民主党派结成民族统一战线,坚持马克思主义理想,走苏联的建国道路,一定会把日本强盗赶出中国大陆,一定会把松井石根这些军国主义头子送上断头台。”

两条狗在桌下争骨头打闹得讨厌,单寻梅一跺脚,一声吼,两条狗衔着骨头灰溜溜地夹着尾巴蹿出了客厅。

药神巴儿用筷子指点着正在走出大门的狗大笑着戏谑道:

“哈——,看看,梅姐儿顿顿脚就把这两个小日本赶走了。”

徐文斋抿笑了一回后,继续对药神巴儿道:

“小日本之所以占领了大半个中国,是因为国民政府腐败,软弱无力,蒋介石搞假抗日真内战,这样就在日本军队面前是一败再败,我们的省主席就是一个典型的‘三昌’逃跑将军。”

药神巴儿诧异道:

“淞沪抗战我是参加过的,打得那么惨,怎么说是假抗战呢?”

“这就对了。你不明白,你们川军一出峡江就被蒋介石撤散,分属中央军各军团由他们指挥,到各个战场一直是在第一线给中央军当炮灰,打到最后剩下的人连自己部队的番号都找不到,死了几十万人,而中央军的实力却始终保存着成建制地往后退。”

药神巴儿听得很仔细,听到这里他想到川军在淞沪战场上一直坚持到最后让中央军撤退的那一幕幕惨景,他似乎听明白了些什么。

单寻梅在一旁为他俩添酒添茶,一旦听到他俩又在谈什么主义、真理之类的话题时,她总是要插话劝阻:

“喝酒、喝酒,你俩莫谈国事,莫谈国事嘛。”

在北门街“齐药劲道”的斜对面有一个小餐馆,祖传的,开了几代人,算是个百年老店,在恩施城里很有点名气。店名读起来也很有点味道,叫“吃名堂”。主打菜是清江鱼,做得很有特色。一是味道清纯,清江鱼是清水鱼,没有泥腥气和其它怪味儿;二是新鲜,有道是“猪吃叫,鱼吃跳”,刚杀死的鱼烹出来味道正宗。清江河里有几个打了一辈子鱼的打渔佬,几乎是天天晚上下网,一早收获鱼后就送到这个馆子里卖,所以天天都是新鲜鱼;三是花样多,小鱼油炸,大鱼清蒸,鱼块红烧。鱼头、鱼腹、鱼翅、鱼泡各有分类,你想吃啥有啥,有各种各样的名堂,所以这个店也就起名“吃名堂”了。小店的生意很红火,恩施县政府的那些大官小员如果不是重要的客人或者不是大型聚会,都喜欢来这里吃鱼。一是比较体面,二是公务员可以签单,由店老板凭单子找单位结账报销。

徐文斋走出“齐药劲道”从吃名堂的小店路过,店内有人在叫他:

“徐老师,进来喝酒。”

徐文斋循声望去,见他们学校副校长陈寅胜在朝他点头,旁边坐着恩施县政府的万科长。

陈副校长是从军队里面安排到学校里做校监的。他专门负责学生的政治思想工作,主要职责就是防备共产党对学生的赤化。陈诚到任湖北省主席来恩施后,强调“一个党,一个领袖,一个主义”,重点是打击共产党员对国民政府的颠覆活动,他几乎每一个政府办的学校都派了他部队上的人做校监。陈副校长在知识分子成堆以教学为主的地方,他的文墨不高,说话做事都显得粗鲁和有点另类,说直白一点就是老师学生都不太瞧得起他,不是太尊重他,所以他在学校里面工作始终是不太安心,想改行去政府任职。政府机关里是个大杂烩,是个可以滥竽充数的地方,有能力无能力都能够混场子。徐文斋猜想着今天一定是陈副校长请客在找万科长套近乎走关系,请万科长帮他改行进恩施县政府任职。陈副校长的官瘾比较大,不走出校门,他官阶的升迁是无从谈起的。

学校领导叫他,作为老师没有不去的道理,徐文斋考虑到就是打心眼儿里瞧不起陈寅胜,但在面子上也要过得去才行。

徐文斋进店坐下,看见桌上的酒已经空了一壶。陈副校长转头朝店内叫道:

“再上一壶遍山大曲来。”

酒保在里面答应得快:

“哦,来了(尿)——”

答话的是一个童音。陈副校长听着里面答话的内容不对劲,他军人性格,立马嗔怒道:

“是哪个毛头小子这么答话,狗胆给我来点尿看看!”

一会儿一个中年酒保急急忙忙托了壶酒上来,一边躬身往桌上放酒壶一边道歉道:

“是个才来的年轻人不懂规矩,他是无意的,我已经骂他了,各位客官大人大量,请多多原谅本店的不是。”

陈副校长还要发作,被徐老师劝道:

“校长息怒,好吃的吃,好喝的喝,破事别往心里搁,莫扫了我们酒桌上的兴致。来,喝酒,喝酒嘛。”

万科长也转移话题道:

“官场上这碗饭也不好吃哟,我混了这么多年还才爬了个正科级。官升一级比登天还难啦。”

徐文斋提起酒壶把桌上的酒杯斟满。陈副校长红着脸接话道:

“万科长在恩施城里已经是个很有脸面的人物了。我现在什么级别都没有,只要能进政府,在你万科长下面干干,就是扫地打开水我都心满意足。”

万科长笑道:

“只要你听我的安排,给县长的这个——这个能够到位,应该不成问题。”万科长把手指举起在空中捻着,示意着做出数钱的样子,拍胸脯接着说:“我姓万的向来说话作数。”

徐文斋知道,酒桌上的人在拍胸脯说大话了,酒意也就到八分了。

徐文斋陪敬了两位上司各一杯酒后,陈副校长对他耳语道:

“你签个单,我到时候给学校后勤处打招呼处理。”

徐文斋知道陈副校长管后勤,有这个权利,平常是占便宜不少。学校的经费本来就紧张,他不想趟这塘浑水,校长说了,他又不好在万科长面前失他的面子,于是就从口袋里掏出几张钱来,喊老板结账。他一边给老板数钱一边戏谑地说道:

“你们当科长都觉得这么难,我一直都是副县呢。”

万科长诧异道:

“你一个教书的,怎么会是副县呢。”

徐文斋继续讥诮道:

“早就是副县了。我们这些教书的,有谁巴结,馆子里吃饭了不付现(副县)怎么走得脱人呢。”

万科长思考了好大一会儿,才咀嚼出徐老师的话外有点列却味儿来,于是便“哈、哈、哈”地大笑道:

“当老师的真会说话呢。日诀人不讲重话,骂人还不带‘把儿’呢。哈、哈、哈。”

陈副校长脸上是红一阵白一阵地不好看,可气自己属下的一个普通老师敢在政府领导的面前来讥诮他。徐文斋终究没有捡回陈副校长的脸面,他既出了钱又把人得罪了。读书人哟,有时候就是这么生得“贱”,替人出了憨钱还要耍小聪明与人过不去,自己找苦果子吃,这是典型的“自作自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