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恩施风云6

烈猴子的家就在南门外,那是一片破破烂烂的房子,肮脏不堪。按现在的话说,叫棚户区。烈猴子从小在这里长大,家里姊妹多,穷。棚户外靠清江岸上有一个张王庙,平常敬香的多,他就在张王庙的门口靠捡拾这些香客们丢弃的物品贴补家用。后来碰到徐拐子,烈猴子跟着他在黑道上混,专干那偷鸡摸狗的下作事,乐得个吃饱了逍遥。烈猴子二十四五岁的年纪,身体没有一块肌肉是完整的,瘦不拉几,且衣冠不整,还一头乱发。也因为穷,他至今还没有找到媳妇儿。徐拐子看到恩施城在进行大改造,便对他出了个馊点子找媳妇儿,烈猴子听后默默地点头,遂依计而行。

他去垃圾堆里拾了个红油漆罐子,还把棕片一头锤乱后当笔,就一个晚上,他把“拆”字涂满了整个棚户区的大门,歪歪斜斜的。有的“拆”字的偏旁他写得相互分离太远,变成了两个字“才”、“斥”。

谢春桃,武汉人,随丈夫逃难到恩施。她两口子原来在武汉的一个京戏班子里面唱戏,丈夫是丑角,她演旦角。日本占领武汉后,他们的京戏班子被冲散,便双双逃难到恩施,无意中就成了秦启安家里京戏票友会的主角。在“汉奸”案中,他们俩没有什么背景,她丈夫就自然被判了死刑。在那份联系名单中,只有她丈夫没有她的号,她不幸之万幸中被“研究系”给遗漏了,算是捡了条性命。

谢春桃在收殓了丈夫的尸体后,一个人无依无靠,常常以泪洗面,生活非常孤苦寂寥,无奈之际便去南门外张王庙里敬香,想求个菩萨保佑。从庙里出来,她看到庙前这一片破破烂烂房子的板壁上到处都写着个“拆”字,心里想到这一片乱木房都是政府要改造的了。因为城市改造都是政府行为,政府行为政府就要拿钱出来补贴这些居民,居民有了钱就可以把房屋建好,街道就会变整齐,生意就会红火起来,居民们就会变富裕……骨牌效应——唱的比说的好听,臆想的虽没有获得也是令人高兴的。

她正这么一边走一边想着,心不在焉,突然脚下一步石梯没走好,脚踝崴了。她迅即蹲下来揉脚,脚面逐渐由红变紫,迅速肿胀起来,她疼得不能站立,恨自己命运多舛,泪水在眼窝里直打旋,又没好意思哼出声来。也是无巧不成书,这正是烈猴子的大门口,说是大门,就一栋歪歪斜斜的木屋,屋檐口的瓦片掉落了不少,椽皮悬吊着像庙堂上的风铃。烈猴子开门出来,看见一个穿着时髦又身材窈窕的女子正蹲在路口不住地流泪,就急忙走过去把她扶到家里坐下来休息。烈猴子给她烧水温脚,还给她做饭吃,伺候得百般温存,也算是英雄怜美人吧。谢春桃本来就是个无家可归的人,在这兵荒马乱之秋,能有个男人向她示好,生存的本能由不得她挑剔,她看到这破破烂烂的家,想着今后政府要改造,总还有一线希望,于是他就没有离开这栋破房子。

烈猴子眼巴巴地瞄着面前的这个女人,心里默着:徐拐子真是料事如神啦——一个“拆”字,烈猴子没费钱财就捡了个又便宜又漂亮的媳妇儿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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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飞机从当阳、宜昌机场起飞轰炸陪都重庆,航线必经恩施上空,日机顺路也时不时地往恩施城里丢几枚炸弹下来。南门内象牙山顶的鼓楼是恩施城内最高的建筑,是日本飞机轰炸恩施城的重要目标,这一带的房屋被炸得七零八落。国民省政府为了防止空袭,就把这座百年古建筑拆了(后来建了一座六角亭,供居民休闲)。还在离恩施城几十公里外的沙地、新塘、白杨、三岔多地设立防空监视哨所,城内多处设报警台,一旦有日机到来各地哨所迅速通过电话报到防空指挥部,基本上可以提前半小时拉响警报,人们便迅速躲进防空洞。这样日机找不到准确的目标,几次丢下的炸弹都是在城对面的五峰山上和清江河里爆炸,人员伤亡较少。

后来恩施成为湖北省会和湖南、四川部分毗邻县市的抗战指挥中心,又是拱卫陪都重庆的桥头堡,当然也就成为日本飞机轰炸的重要目的地了。

1941年4月29日下午,初夏的恩施天气晴朗,万里无云,恩施城内的人们在初夏暖融融的阳光下像平常一样做着自己的事。突然间城内四处警报响起,经久不息,人们喊声大作:

“飞机来了。”

“日本的飞机来了。”

“快进防空洞。”

……

城里强烈的呼喊声此起彼伏,人们携老扶幼,四处奔波,都往防空洞里钻。

也就在人们撕心裂肺的呼喊和四处一片混乱的同时,一束光柱从张王庙的屋顶上不停地在空中晃动。这是镜子对着阳光反射出来的光束,耀眼醒目。天空中,有十架飞机前前后后从东边像老鹰一样由小变大直抵恩施城的上空,飞机以这一束光柱为信号,炸弹像拉稀屎般正落在恩施城南门内开花,一时间山崩地裂,火光冲天,呼天喊地,乱成一片。象牙山腰有一处恩施最大的防空洞,里面躲了几百人,以省直机关的职员和其家属为主,炸弹把洞口的丹霞石壁炸塌,洞口被封,洞里面被炸、被踩踏、被郁闷的人死伤无数。人们四处强力救火,更多的是拿着锄头、铁锹去挖被封住防空洞的丹霞土救洞里面的人。

在日本飞机按照那束光柱投弹的同时,省警备司令部也发现了从张王庙屋顶上反射出来的那一束亮光,他们猜测这不是一束简单的亮光,里面定有阴谋,于是他们迅速展开了对张王庙及其周围民房的全面搜索。

烈猴子家的门紧闭着,里面有人讲话,不时地发出“卿卿我我”的呢喃声,是一男一女,声音很细,听不清在说什么。警备队把门敲打得山响,一时又没有了声音,静了下来。好一阵子后,门开了,是徐拐子。他木然着脸,枪斜吊在肩膀上,像个二流子。他与谢春桃在**的兴头上被人打扰,一副老大不高兴的样子,出房门一看是警备队的,人多,没敢发作。他后面跟着个窈窕的女人,是谢春桃。她脸面绯红,衣裙不整,头发凌乱,勾着头与几个当兵的见面,有几分尴尬相。明眼人一看那副腼腆相,都能猜度出他俩是刚做了那苟且之事的。警备队要对她家进行搜查,徐拐子有意想在谢春桃的面前表现一下,大声喝道:

“不行。我是长官部参谋处研究室的,有什么警务先给我说。”

警备队是正规军事机构,着装整齐,执行任务鸣鼓响堂,向来恃强傲物。“研究系”是临时特务组织,做事明不明暗不暗,警备队一直是没有把他们太放眼里,他们对于徐拐子的话并不太在意。

他们正在相互理论之际,烈猴子从门外疾步走了进来,他的身后有几个警备队员一直在跟踪。烈猴子的前脚刚跨进屋,后面的几个警备队员向屋内的警察使了个眼神,几个警备队员不言自明,便前后夹击,把烈猴子来了一个狗啃屎,迅疾将他按到在地进行搜身,在他的口袋里找到了那面圆圆的玻璃镜子。警备队几个人好像什么都清楚了,不用烈猴子狡辩,也不由徐拐子阻拦,就把烈猴子五花大绑捆了,押到城内鼓楼街警务室进行审讯。

在审讯室,开始烈猴子还“支支吾吾”地隐瞒,正待上刑具,他一看这威严的阵势,马上就吓得尿裤子了,于是他就不加保留地一古脑儿吐了个干净:徐拐子给了他五个大洋,要他在下午三点左右待城内警报响起,日本飞机即将到来的时候,用镜子对着太阳光晃动。他觉得这么简单就能得到几个大洋心里不胜欢喜。可他怎么也没有料到在他给日本飞机晃镜子递信号的时候,徐拐子却在他家里搞他的婆娘;他更没有料到这么个小事做得这么隐秘会败露得这么快。日机刚一飞走,他走出张王庙才一到家就被警备队给捉了。当然,他更没有想到用一块玻璃镜子这么晃动几下,日机以这束光柱为目标投炸弹,城里死了这么多无辜的百姓。因为他是个恩施城里的人渣。

警备队离开后,谢春桃给徐拐子端茶侍候,哭诉央求道:

“徐大爷,您一定要想办法救救烈猴子呀,不然我就没处安身了。”

烈猴子被警备队带走,徐拐子想阻拦终是寡不敌众。他此时感到有些无奈,而心情却是特别的混乱与惊悸。他估摸着烈猴子到了审讯室一用刑是什么事情都会交代出来的,这后果对于他来说将是不堪设想。他坐在堂屋里如坐针毡,他思考着眼目下只有先去芭蕉老巢汉流龙头大爷向和生的地盘上去躲起来,待风头过后再回到向和生的门下去干他的老本行。他还想着把谢春桃也一并带走,因为这女人实在是太让他上心了。他一口一口地抽着烟,心事重重。

审讯室就在南门内,与烈猴子的屋只一城墙之隔,就百十米远。其实警备队人员就一直在屋外监视着徐拐子,只是在等烈猴子的口供。烈猴子把徐拐子一供出来,没待徐拐子动身,警备队就进屋先下了他的枪,然后前后夹着不由他分说就把他带走了。

“研究系”的人当汉奸,要正式捉拿徐拐子还必须报长官部批准。陈诚看到这份报告后,几乎肺都气炸了,立马在报告的上方签批了还是那四个字:“速查,严办。”陈诚批完就把毛笔狠狠地摔在地上折断成两截。

在陈诚批复的这四个字中,“办”字最后一点的落笔非常重,警备司令部的长官们都知道陈诚的脾气,明白这重重的一点就是“杀”的意思。

建始县长粱下坝人何佩瑢,早年去武汉求学,后留学日本,学成后回国曾任湖北省主席。抗战爆发追随汪精卫投敌叛国,于民国二十八年(1939年)末就任日伪湖北省省长。民国二十九年(1940年)在汉口璐珈碑路何氏官邸成立“共和党”,自封总裁,堪称湖北最大汉奸。他为了竭力效忠日本皇军,企图在他的家乡恩施发展汉奸组织,遂派杨林以经商的名义,带了足够的金钱从巴东、建始潜入恩施从事间谍活动。徐拐子想得到大笔钱财,很快就成了杨林的猎物。他只给了点小钱要烈猴子去给日本飞机报信号,没指望烈猴子这么不中用,一出场就暴露了。

刑场依然设在清江河南岸的沙滩上。警备队把杨林、徐拐子、烈猴子三个人犯,从谭家坝监狱用卡车押到象牙山南门外下车游行,五花大绑,背上都插了个“汉奸”的大木牌子。街两边人山人海,都拥挤着看热闹。因为他们是真正的汉奸,因为他们给日本飞机传递信号炸死了许多恩施的同胞,所有围观的人们都对他们投以仇恨的目光,痛骂他们是民族的败类、恩施的人渣。人群中不断地呼喊出“打倒汉奸”的口号,烂水果、垃圾、口水从各个方向不断地射到这几个“汉奸”的身上。在小十字街的转弯处,一位四五十岁的女人,是位空难家属,气不打一处来地哭着。她端了一个屎盆子对着徐拐子就凌空从头上泼了下来,臭不可闻——在恩施人的风俗中,对最痛恨的人的侮辱就是扣屎盆子和垫尸——屎尿从他的脸上顺着浓密的胡须往下滴,本来已经麻木的徐拐子却被这一盆屎尿淋清醒了。他一边摆着头一边喷胡子上的粪水道:

“喜得这是一盆穷人家粪坑里的屎尿,如果是哪家富人的秽物,那该是多臭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