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颠沛江湖13

药神巴儿背着邓国强的头颅,每天早上走第一步路,撂脚时,他要说的第一句话就是:

“邓大哥,我们回去。向团长,我们回去……”

心情显得无比的虔诚,语气是那么的沉闷,动作更是格外的细心。

他同王岩头俩随着巨大的难民潮西进,走到镇江时,南京城池已被日军占领,从南京涌来的难民如潮。他们从南京向西过不去,只有寻找机会渡江从江北走了。

寒冬腊月,北风飒飒,再加上这里刚被日军践踏过,又满街满巷都是难民,整个镇江一派萧瑟景象。本来镇江是一处江南胜地,是一个文化底蕴及其厚重的城市。市区沿江自西向东镶嵌着金山、北固山、焦山,组成了风景各异的“三山”风景区,其间散布着许多名胜古迹。比如昭明太子读书台、刘勰写《文心雕龙》处、米芾墓等。从三国刘备娶亲,到宗泽振臂一呼,到梁红玉擂鼓抗金,到沈括的《梦溪笔谈》和颇具浪漫主义的白蛇传、乾隆下江南的美丽传说……一块弹丸之地却留下了无数文人骚客和帝王将相的足迹,在中国的中小城市中实不多见。

药神巴儿是上过几天私塾的,背诵过《千家诗》,对诗词的咏叹有几分理解。他和王岩头俩随难民信步流落到西津古渡。这里青砖白墙,雕梁画栋。有位书生模样长得清癯的中年人探幽访古到此,被一块巨大的石碑所吸引。他慷慨激昂:

《南乡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怀》

辛弃疾

何处望神州?

满眼风光北固楼。

千古兴亡多少事,

悠悠。

不尽长江滚滚流。

年少万兜鍪,

坐断东南战未休。

天下英雄谁敌手?

曹、刘。

生子当如孙仲谋。

这位中年人眉头紧锁,神情凝练,他反复地吟诵,无尽地唏嘘感叹不已:

“今天少了辛弃疾这样的有识之士,中国才被小日本糟蹋得如此破败凋零。”

药神巴儿打量着他那套着旧呢装的修长身材,那神情像个落魄的读书人,一副怒气不平的样子,很受他的感染,心里也是一阵酸楚。

街边有一处卖锅盖面的,周围挤满了人,伙计在灶台上忙得不亦乐乎。有坐在桌子边吃的,有站在街口边吃的,还有几个满脸黑不溜秋的娃儿痴痴地巴望着,显然是想吃而没有钱买在那里候着的,只想在锅里去捞又不敢动手,又想着别人多剩些汤给他们喝,盯着别人的面碗眼睛珠子不打转。药神巴儿那种齐岳山人善良的本性驱使着他上前递了几个铜板,给那几个叫花般的娃儿一人一碗,他与王岩头也各端了一碗,站在街口边“淅淅呼呼”地吃着。

那几个娃儿接到面碗后不住地喊着:

“谢谢叔叔,谢谢叔叔。”

眼睛却望都不朝药神巴儿两位望一下,匆匆地跑到一边,如饿狼般的只顾喝面汤,显然是饿急了。

锅盖面是镇江极为普遍的土特产。镇江有“三怪”,即所谓“香醋摆不坏,肴肉不当菜,面锅里面煮锅盖”。镇江锅盖面又称伙面,在镇江是家喻户晓家常吃食,于全国恐怕也是鼎鼎有名的了。做法其实并不复杂:把面粉揉好后擀成薄片,再用刀切成细条状,与锅盖一起下锅煮熟,捞起来放入调好佐料的碗里即可。锅盖面的特点是面的柔韧性好,软硬适当,口味新鲜,老少咸宜。

旁边又有几个娃儿见有人施舍,也跑过来围着药神巴儿大声喊:

“叔叔,我也要。叔叔,我也要。”

药神巴儿再给伙计一个铜板,要他下几碗面给这些娃儿后,便急匆匆地离开了锅盖面摊。他想着:在这里没有钱要饭吃的人多着,凭他一己之力是没有这个能耐来拯救这些落难之众的。

一碗面下肚,不饱不饿,砸吧着嘴巴,余味未尽。看着两边那些东倒西歪坐在街沿上躺着睡着的难民,他心里不是个滋味。从南京方向涌来的难民越来越多,都想从这里过江。他们在江边上游弋,上上下下在寻找渡江的船只。在京口码头熙熙攘攘逃难要过江的人流如潮。药神巴儿陡然想起了《千家诗》里面宋朝王安石的《泊船瓜州》:

京口瓜州一水间,

钟山只隔数重山。

春风又绿江南岸,

明月何时照我还。

瓜州就在对面,长江浩淼,烟霭茫茫,归乡心切。此诗正是对药神巴儿俩此时心境的真实描写。只是三九天气,寒风凛冽,垂柳空枝,没有一点如诗中描写的春的气息。

文学是相通的,读书不多的人,在处境相同时,其思想也能被诗人的精神诠释感染,药神巴儿在此时还有这样一种雅致,自己都觉得非常可笑。

码头上没有船,这些逃难的人大都在这里候着。他俩穿过人流,在趸船上找了一个地方蹲了下来,痴痴地瞧着江面。突然,他们看见江水中有一个黄色布包一样的东西漂了下来,一浪一浪的。再认真一看,是个人,紧接着又是一个……他们的心在收紧,其实码头上所有看到这些尸体的人心都紧缩着。

水中的尸体从前几天开始就不断地从上游漂浮下来。那是南京城破后,所有中国军队东突西闯,最后无序地涌进下关码头。没有船,后面日军又跟得紧,几万名士兵一齐像鸭儿浮水一般扑向长江。有的找了一块木板,大部分都是只身泅渡。寒冬腊月,江水刺骨,棉衣浸水后,身体更加笨拙,再加上人多拥挤,江面此处有两三公里宽,江水湍急,能渡江过去者百之无一,大部分都在江中溺死。因为有棉服的驮负,不容易沉入江底,这样就顺江漂浮而下。长江两岸,这些天来,到处都散落着中国军人和流亡百姓的浮尸,一派惨象,目不忍睹。

药神巴儿和王岩头在趸船上来回地走着,他们在趸船与江岸之间,发现有一具穿着土布灰色服装的尸体,被江水冲到这里在趸船的栅栏上匍匐着。王岩头突然惊叫道:

“那是彭友才,是‘秀才’大哥的尸体。”

药神巴儿静心细看,那服装和身材的确有点像那位用一捆手榴弹炸坦克的彭友才。

“明明他已经死在日本坦克的履带下面,怎么会在这里呢?”

药神巴儿这样思忖着。王岩头继续吼道:

“看,那杆长烟斗,就是‘秀才’大哥的,我抽得多。”

王岩头放下药箱就要下栅栏去翻尸确认。药神巴儿劝道:

“别下去,天冷,危险。”

王岩头要强地说道:

“我要去搞准确,如果是他,我好给他家里送个准信。”

王岩头对彭秀才那份真挚的兄弟情一定要下去弄过明白,药神巴儿犟不过他,就找了一根绳子,将王岩头的腰捆住,将一头拽着,放王岩头一步一步地往下梭。王岩头下到水面拽住铁栅栏去翻那具尸体,周围的人都注视着他。“当心,当心”的话不时从人群中喊出。

王岩头使出浑身解数将那具尸体翻了个个儿后,发现这具尸体不是彭有才,他比“秀才”年轻,但他是个川军。王岩头很泄气,为了纪念,他将尸体身上的长烟斗解了下来。他想到,水葬总比尸体停在这里好,于是,他又把那具尸体用力推入急水面上,任由江水把他一浪一浪地冲走。王岩头这才爬上趸船甲板,浑身被冻得直打哆嗦。

药神巴儿看着那具尸体随波而去,不禁下跪,长长地作了一个揖,喃喃地说道:

“唉,我们川军兄弟死得多惨哟,愿在阴间早日脱祸,再投个好去处,来生胜此生。”

王岩头也随之下跪,十分虔诚,周围的人们看到他俩如此的伤心,大多数人不知其故。开始还以为是王岩头想那杆烟斗才冒险下水去动那具尸体的,后来见药神巴儿这般顶礼膜拜,才多少猜度着那漂浮的尸体定与他们有些什么瓜葛。

他们发现在码头的下方有一只小木船,药神巴儿俩从人群中挤了过去。有几个人正在与船老大谈着过江的船价,开先朗诵辛弃疾词的那位清癯的读书人也在其中。

船老大三十出头的年纪,头上戴一顶大耳朵羊皮帽,腰上抹了一条棉质布带,身材魁梧,眼睛滚圆,满脸横肉,一副野蛮相。他一个人要收五个铜板,十个人以上才放船。平常像他这样的船只收半个铜板,算是涨了十倍,发国难财。危难之际,别无选择,药神巴儿他俩回乡在急,和那个书生,还有其他几个人一起,讲好了价钱后便上了这条木船。

还有好多人也想上船,一是因为船价太贵,也还因为这船小,“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船小载不动那么多“有愁有恨”的人。

前面是一个瘦削的小伙计,二十出头的年纪,在船头一篙把船头撑离岸,船后面的船老大摇着双橹,“噶嘎、噶嘎”之声不断。船速不快,摇摇晃晃地**向江面往江心漂,朝对面扬州的瓜州码头行进。

“京口瓜州一水间,”这一水间却有几公里远,江面浩淼,烟气浓郁。船上篾制的乌篷陈旧,千疮百孔,不堪遮挡风雨。江风飒飒吹入,冻得船上的人瑟瑟发抖,一个个面目铁青,萎靡不振。

好大一会儿,船到江心,“噶嘎、噶嘎”的摇橹之声突然打住,船缓缓地不是在渡江,而是在往下漂移。只见船老大手拿一把亮晃晃的长把端刀,从船后面躬身走进了乌篷内。前面的那个小伙计也举着船篙走下了船头,进舱站在篷檐边。显然是他俩已经在外面约好了要干什么。此时船老大黑着脸扫了一眼各位后,便凶神恶煞地说道:

“各位兄弟,国军抗日无力,我们天地会正在筹饷起兵抗日,望你们把身中所有的铜板儿都拿出来,给予支持。”

在他刚说完,那个小伙计把他手中的船篙伸到舱内在各位的头上摇晃。

舱内的各位大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恐吓惊吓,只有那位清癯的读书人嗖地站了起来。愤怒地说道:

“什么抗日呀,纯粹是趁难打劫。大敌当前,同胞兄弟相残,你们敢对日本人去讲狠吗!”

药神巴儿急忙扯住他的衣角,轻声劝道:

“少说几句,好汉不吃眼前亏。”

然后站起来对船老大说道:

“结义刘关张,好汉三个帮。”

这是同道暗语。天地会和哥老会、洪帮会是清民时代中国的三大帮会组织。药神巴儿在江湖上混过,与他们都有些来往,懂得些帮会的规矩和他们的黑话,但他不知道川帮和苏帮的暗语是不是一样的,于是便试探性地把这帮会的暗语说了出来。

船老大听出了天地会的暗语,顿时面部的表情平和了许多,船上的紧张气氛也有所缓解。

药神巴儿看到一语中的,便继续对船老大说道:

“大哥,各位在场子上混都不容易,我身上还剩几个银元,凑给你们做抗日军饷,你就不要找其他同袍的麻烦了。”

说毕,便解开腰中的褡裢,取出在他身上已揣了多时给那位老大娘她没有收下的几个银元,走过去“叮叮当当”地送到了船老大的手中。

船老大用拇指和食指捏着一个银元吹了口气放在耳朵边听响声辨真伪,银元发出的清脆响声让他喜不自禁。他握着洁白的银元又故作推辞地对药神巴儿说道:

“都是自家人就不必讲礼了。”

药神巴儿陪笑道:

“你们天地会能奋起抗日,保国保种,此义举我辈定当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啷个就不必客气了。”

船老大听后笑了笑,随即把银元揣进兜里,和那位小伙计又各自分别回到了船头船尾。“噶嘎、噶嘎”之声又重新想起,船又开始向江北的瓜州码头飘去。

这些帮会在那个无政府混乱的日子里主要是干两件事:替兄弟打抱不平;拦路抢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