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章 石子发芽9

李卯香听明白是抓二先生在用语言调戏她,她急着覃蔓子儿的病,没有太多理会抓二先生,径自上前朝回家的路上走了。

到得龙洞沟,“大白”、“二白”便急急地上来摇尾乞怜,一前一后地把李卯香的脚手嗅了一遍后,又像亲人一样地来嗅抓二先生。狗没有把他当外人,李卯香暗自感到奇怪。

覃蔓子躺在**,一夜高烧,让他筋疲力竭,眉眼紧闭。抓二先生把覃蔓子闭着的眼皮撇开,看了看他的内眼睑,又叫覃蔓子把口张开,把舌头伸出来,看了看他的舌苔。在抓二先生略作思索了一会儿后才说道:

“娃儿无大碍,是吓着了。先取唬,后吃药。”

于是,抓二先生用纸写了几味清热解毒的草药,叫戌妹儿上山去采。

鱼腥草5钱、野**4钱、金银花5钱、洗竹叶5钱、地蜂子4钱、虎杖5钱、鹅儿草8钱、泥鳅串10钱听乱脚菩萨这么一说,婆婆李卯香还把蔓子儿的梦也给他说了一遍。乱脚菩萨叫李卯香找了一撮纸,三根香。乱脚菩萨将香点燃,用手捏着在覃蔓子的脸上胸前来回画符,口中念念有词:

菩萨请降:不知是何方小鬼来犯吾土吾民。请菩萨下凡身带金戈铁马,手持电闪雷鸣,水来砂挡,风来树挡,兵来将挡,鬼来神挡。望诸鬼妖孽,莫犯阴阳两界,各行其是,各守道规,识时务者为俊杰,尔当快快离去,勿来纷扰吾地子民。若则,休怪菩萨神拳无眼, 铁杖无形伤及乖乖性命……吾奉太上老君,急急律令。

念毕,抓二先生把脚在地上顿了两顿,然后将纸放在房门口的磉凳岩边点燃,一片片纸灰随风飘起。他继续默念道:

“请一切鬼神都随这一缕青烟快快离去……”

抓二先生又从灶孔里抹了一把锅底灰在覃蔓子的额头上画了一个“卍”字符——这是让覃蔓子的火焰(气)增高,叫那些劣神小鬼再不得靠近覃蔓子的凡身。

抓二先生的这一阵神不隆咚鬼不隆咚的法事算是给覃蔓子“取唬”。

在抓二先生做这些简单法事的同时,李卯香总是守在覃蔓子的一旁看得痴迷。虽然她在这龙洞沟里长年奔波劳累,已是半老徐娘,面貌上早已失去了她幼时的小姐风韵,而她那早年的贵族气象在抓二先生的眼里却依然是余韵犹存。抓二先生一边做法事一边心里痒酥酥的,他想得明白,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个女人很聊撇。他把这一切法事都做完后,在他转身走出去的当儿,擦身反手在李卯香的屁股上使劲捏了一爪。李卯香突然痛得“哎——哟”一声惊叫,却只叫了一半,她后面的叫声则是戛然而止。随即骂道:

“你这砍脑壳的,老不正经。”

虽然她是叫也叫了骂也骂了,知性男女有一种默契,这一爪,却传递出来这一对中年鳏男寡女的爱恋信号。

戌妹儿个把时辰就在山上把药采齐备了,洗净后煮了一大罐。覃清江喝了抓二先生的药汤,在晚上,他的精神就好多了。娃儿的表情是不做假的,第二天早上就能下床又跑到山上溪边去玩耍了。

抓二先生只在戌妹儿家里喝了一顿酒,行脚费未取半文。他与李卯香的这段相遇,在双方的心中已经打下了深深的烙印。

齐岳山里的物候实在是奇特。

阳春三月,阳雀在齐岳山中鸣叫得热闹。阳雀是土家人最亲近又最为尊崇的鸟,他的名字最多——阳雀、杜鹃、布谷、子规。

婆婆给覃蔓子讲阳雀的故事:

“阳雀夏春之交从南方飞来,既不做窝,也不孵雏,到了繁殖季节,她就躲在苇莺、柳莺、云雀这些树上鸟巢的附近,一旦看到哪个母鸟离巢,它就赶紧飞到人家的巢里去下蛋,下完蛋后马上又飞走了。有时阳雀实在等不急了,就把卵产在地上,然后再寻找机会把蛋衔到其它鸟的巢里去。这样,阳雀妈妈就算完成了生儿育女的任务又飞到了另外的地方。小阳雀在“养母”的羽翼下经过12天的孵化后就出壳了。这些小雏鸟也与它的妈妈一样不讲情义,在母鸟不在的时候,它就用头和屁股把养母的亲生子女一个个拱出巢外从树上掉下去摔死,最后只剩下它这个‘独生子’,独享养母的哺育。20天后,小阳雀长大了,它谁也不认地就不辞而别,开始了它自己的新生活。它的养母孤苦无望地看着它飞走,不知道这孩子是怎么回事,没有一点念母之情,呆呆地痴望着,心里纠结,好一阵凄凉。”

其实阳雀有好多种,一种阳雀代表着一个时令。

最早来到齐岳山的那一种阳雀的鸣叫声是“贵贵阳——贵贵阳”。这是他在告诉着清闲了一冬的山里人春天已经来了,这时的太阳很金贵,不要老是呆在家里烤冷屁股火,该走出门上山准备春耕了,所以它的叫声是“贵贵阳”——时间珍贵。

在土家人的风俗中,谁最先听到阳雀叫是好兆头,都有一种好运当头的喜悦。阳雀在春天的第一声鸣叫一般都是在深夜,声音不是太响亮,人们正在熟睡之中。谁听到,马上就得翻个身,不翻身就会厄运经年。每年都是婆婆李卯香在黑咕隆咚的茅草屋里大声地喊道:

“戌妹儿,阳雀叫了,快翻身。覃蔓子,蔓子娃儿,快翻个身,阳雀叫了。”

戌妹儿、覃蔓子虽然很不情愿地从熟睡中被叫醒,当他们蒙蒙眬眬地听到阳雀“贵贵阳”那曾经熟悉的叫声时,陡然有一种旧友重现在呼唤着他们的亲切感,便高高兴兴地将光胴胴的身子翻了个个儿,然后又呼呼啦啦地睡去。

这个时节,齐岳山的人们就要开始上山砍畲。砍畲是一种最原始的耕作方法。它是把山上所有的草木都砍倒,过了些时日待草木失去了部分水分后,在一个天气放晴的日子里,点火烧掉,第二天下种种包谷。把那些刚烧出来的灰分用锄头拽进包谷窝窝里,以免流失。一块畲只种一年,第二年又在另一块山上砍畲,这是要利用被烧掉的草木灰做肥料,轮番种植,是个懒阳春,是最原始的耕作方式,也叫刀耕火种,收获很低。

暮春时节,来了第二种阳雀,它的叫声是“布谷——布谷——”,又好像叫的是“包谷——包谷——”。它明了地告诉齐岳山的人们要播种了,所以它叫布谷鸟。

再后来到齐岳山的阳雀的叫声是“快种苞谷——快种苞谷”。它的叫声非常响亮,声声回**山谷,不分昼夜,越叫越清脆,越叫越急。这已是播种在即的时候了,它几乎要把这山里的人们催促得坐卧不安。这时的白昼最长,是一年中最忙最累的季节,人们大都是起早摸黑,谁都不敢闲着。

最后来到齐岳山的阳雀的鸣叫声是“咕哥咕——咕哥咕”,它好像是在说:“王岗哥,等等我”。这已是仲夏时节了,天气非常炎热。人们是天没亮就上山锄草,管理作物,天黑后才回家,中午在家睡觉休息,或者是下河洗澡捕鱼。

“咕哥咕——咕哥咕,王岗哥——等等我”的叫声,绵远,悠长,非常悲伤。

婆婆继续给覃蔓子讲故事:

“很久以前,我们山里有一个娃儿叫王岗。他的妈妈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他的爹找了个后娘,又生了个弟弟。这位后娘只对她自己亲生的儿子好,待不得王岗。有一天,后娘想心事掰整王岗,就给这一亲一疏两个儿子各人一把苏麻籽,让他们到齐岳山上的苏麻**去种。她还嘱咐这两兄弟说:‘谁种的苏麻出来了,谁就回家。出不来,不准回家。’这两个兄弟在上山的路上,各自品尝着自己的麻籽。弟弟说:‘哥,你这麻籽为什么这么香这么好吃呢?我俩换了吧。’哥哥是个心善的人,弟弟要怎么着他都由着,于是他们俩就把麻籽换了。谁知后娘给老大的麻籽是炒熟了的,所以吃起来就香喷喷的。换了以后,哥哥种的麻出来了,他很快就回了家。弟弟是种的被炒熟了的麻籽,麻籽怎么也出不来芽,他就在山上守着,看见哥哥走了,心里着急,又不敢回家,后来弟弟死在山上麻籽都没有长出来。他死后化成一只鸟,整天喊着他哥哥的名字:‘咕哥咕——咕哥咕,王岗哥——等等我’。”

覃蔓子听完婆婆的故事,悻悻地对婆婆说:

“没妈好苦哟,那个后娘真坏!”

从山里阳雀的第一声鸣叫开始,烂脚菩萨抓二先生就到龙洞沟里住了下来,他同李卯香、戌妹儿一起砍火畲,种包谷,薅草,直到收获。抓二先生也出外赶鬼治病,但他不是像原来哪里黑哪里歇了,他现在有了自己的家,不管天有多么晚,他都要走到李卯香的身边。男人需要女人来料理,有了李卯香的料理,抓二先生没有了早先的邋遢。他胡须剃了,白帕子包在头上干干净净,青布衫子套在身上抻抻抖抖,走在市面上也人模人样,再也不像个“无常鬼”了,一路还山歌哟哟。

抓二先生:

单身汉,单身郎,

想起单身睡的床,

里面半边长青草,

外面半边成麻瓤。

李卯香:

石榴开花朵朵红,

哥妹心事一般同,

妹爱情哥不好讲,

蚕儿吐丝在肚中。

这一对鳏男寡妇因为对山歌走到了一起。他们不单纯是为了爱情,更多的是生存的需要,生理的需要。女人有了男人就有了阳气,有了支柱,有了依靠,有了安全,就能消除那莫名的寂寞。鳏夫有了女人就有了情感的归宿,就有了生活的温暖,就有了劳作的目标,有女人才有家。其实李卯香和抓二先生之间的思想差距非常大:一个是大家闺秀,曾经有过良好的教养;一个是在社会上混迹场面的游神痞子,不懂得社会上还有文明的界面。可在龙洞沟这山沟里,他们没有更多的选择,男女一旦结合成夫妻,相互之间只能是包容,也必须包容,最后才能走完漫长的一生,也才能过好这幸福的人生。

其实在一个家庭中,女人的作用非常重要:

男人是女人**出来的;

孩子是女人培养出来的;

家庭是女人经管出来的;

——女人就是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