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7章 秋风剁

男人在剁肉。

男人和女人在生长着两排法桐的街边开了间包子铺。女人第一次看男人一手提一把菜刀左右开弓剁肉,是深秋,门外一阵凉风平地而起金黄的落叶打着旋儿翻着滚儿而去。自家男人剁肉也像秋风扫落叶一样啊,利索,威武。女人看过外面的秋风再看男人,眼里就多了一些妩媚,像看力拔山兮的盖世英雄。

男人剁肉的时候,女人不闲着,女人揉面。夜晚柔和的灯光下,一刚一柔一阴一阳,女人觉得他们夫妻二人其实是隐居在闹市中的功夫高手,生活真美好啊。

可这天有些不一样。

男人把老朱家送的半扇黑猪肉剁完,面板上还空空如已。女人没像往常一样揉面,而是半跪在梳妆台前往腮上搽胭脂。女人的两腮红艳艳的双眼亮晶晶的。

男人不耐烦了,说,抹得像妖精似的,怎么揉面啊?

女人噘着嘴,艮着脸,从凳子上跳下来,把面可劲往面板上摔。男人笑了,我来揉,你去点秘汁吧。

女人这才笑了。

女人抱出一个圆肚豆酱色坛子,舀出几勺黑乎乎的汤汁,密密麻麻浇到肉馅上。男人吸吸鼻子,唔,香。女人歪着头,蒸熟了,才香呢。男人想,女人搽了胭脂抹了嘴唇是比平日里舒气好看呢。

男人和女人的铺面不显眼,粗壮茂密的法桐甚至把招牌遮去半边,可丝毫不影响包子铺的生意。食客说,就是比别家好吃。女人抿嘴偷偷乐,当然啦,有秘方呢。

秘方就是这一勺勺黑乎乎汤汁,秘方是男人家里祖传,传男不传女。可女人跟了男人的头天晚上,男人就把秘方传给了女人。

剁好馅,揉好面,一天才算结结实实过去。女人躺上床的时候,朝梳妆台上望了一眼。

那里有一盒胭脂。

胭脂是小跑堂送的。

小跑堂是包子铺的跑堂。人长得白净,细眼睛,勤快,嘴甜,总是喊女人姐,姐长姐短的,让女人像吃了糖。小跑堂送她胭脂的时候,指尖轻轻地碰了一下女人的手,姐脸白,搽着好看。

日子不紧不慢地过着。

立秋后的第三场雨,男人去老朱家挑黑猪肉,包子铺打烊了还没回来,女人打电话过去男人说,老朱留他喝酒,今晚回不去咧。

女人和小跑堂互相对看一眼。这一眼,云烟四起,曲折心思藏不住。

晚饭的桌子上,就多了一瓶白酒。

那天女人喝醉了,以至于她后来回忆起那天发生的事,总是头疼欲裂。她记得她本来是和小跑堂面对面喝酒的,怎么喝着喝着就跑到小跑堂怀里了呢?再后来,包子铺的门,忽然大开,一群秋风涌进来,和秋风一起涌进来的是一个怒目圆睁杀气腾腾的提菜刀的男人。

男人瞪着小跑堂,像瞪着案板上的半扇黑猪肉。女人迎上去,挡在瑟瑟发抖的小跑堂前面,你先剁了我吧。

女人的话是一件寒光闪闪的暗器,一掷出去,就把男人手里的菜刀“哐当”打落在地。

男人当晚冲进秋雨里没有再回来。小跑堂接替了男人的一切,包括女人。包括包子铺。小跑堂哪有力气剁肉啊,可小跑堂聪明,他买回一台绞肉机,机器轰隆隆一响半扇黑猪肉就成了一滩白花花红艳艳的肉泥。然后,小跑堂喜滋滋地抱着坛子,一勺一勺舀出汤汁浇到肉泥上。

包子铺的食客却越来越少,食客吃着包子摇头说,不是原先那个味。

女人百思不得其解,肉还是老朱家的黑猪肉,秘方还是那个秘方,咋就不如以前香呢?

终于有一天小跑堂一脚把女人踹翻在地,贱女人,你教给我的秘方到底是不是真的?

女人躺在冰凉凉地上,看着窗外光秃秃的法桐,忽然想,男人走的时候没带御寒的棉衣,不知冷不冷?

小跑堂也走了,一个女人家哪撑得起包子铺。女人只好关掉铺子以卖菜为生。这天一个男人不声不响地站在她的菜摊前。

不声不响地看她卖菜。不声不响地抓了她的手。沿着菜市往家走,阵阵冷风从他俩中间穿过。

女人不敢抬头,我对不起你,你剁了我吧。

男人点点头。

男人用掌比刀,秋风扫落叶一样,剁她的胳膊,剁她的腿,剁她的肉。剁完,还像平日里剁完肉那样,眯了眼,看看自己的手掌。

女人嘤嘤哭起来。

男人和女人的包子铺重新开张。每天,男人剁肉女人揉面。食客又盈门。女人算是明白了,搅出来的肉哪有剁的香!

一切像没发生过什么。

只是,女人从此得了一个怪病,每天临睡前,必须要男人以掌比刀,秋风扫落叶一样,剁她的胳膊,剁她的腿,剁她的肉。

剁完,她心里才舒服。

(原载《大观·东京文学》2016年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