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我和我的村子 最后一次晚餐4

美尾想方设法解放自己嘴唇的时候,一群人流浪的画匠匆匆赶路。

他们迷路了。

到天黑,忽然看见前面有个红灯笼,身不由己,跟着走。到一个山口,灯笼不见了,地上却烧着一堆火,围着一男一女两个人。

画匠问:你们是谁?是人吗?

烤火人不说话。

画匠吃百家饭,进百家门,见过世面,胆子大,拿出烟锅凑到火上去点,点不着。这时,他看见男人和女人的脸——佉卢和瑰霜!

他问:佉卢,你没死吗?

佉卢阴着脸说:没死,我回不了家。

画匠说:我带你回家,

佉卢说:好吧。

他们跟着画匠走。

才走出两步,佉卢说:这里有一堵很厚很高的墙,我走不过去。

画匠说:我怎么看不见墙?

佉卢说:你再仔细看。

画匠再看,果然有一堵墙。他回头对佉卢说:过来,我扶你上去。

佉卢和瑰霜却不见了。

再看,没有火堆、人影,也没有墙。

画匠恐惧至极,丢掉烟锅,拼命跑,边跑边喊:救人啊,救人!

东方飘起红灯笼。

他们跟着,一直到敦煌莫高窟。

那时,乐僔刚刚凿完洞窟,正在一只巨大的陶罐里烧火。

他不断地往火里投掷书卷。

画匠问:法师,您在干什么?

乐僔说:冶炼。

画匠问:炼什么?

乐僔说:思想和品质,或者其他。

画匠问:我们现在迫切需要帮助,求您拯救。

乐僔说:我不是已经指出路了吗。

画匠问:哦,获救了。我们非常感激,给佛窟创造壁画吧。

乐僔说:好啊,但是你们的思想必须经过再次冶炼才能纯粹。

画匠问:对世界上最前卫的艺术家来说,需要吗?

乐僔从画匠头上抓几下,说:请看,这是什么?

画匠失声道:哟,如此多的渣滓观念!

乐僔将大把大把的观念扔进火里。

经过四十九天之后,画匠首先在陶罐上集体创作,一边依靠色彩的浓淡变化因形造势、造景,仿佛敦煌的土地运动,运动成风暴、宁静、**、执著,又像一条汹涌澎湃的生命河。另一边以土红为底色,周身是膨胀、粗放、跳动的黑色线条,构成奔腾的骏马。骏马两目如炬,四蹄腾空,气宇轩昂,呈现勇往直前、势不可挡的气概。骏马前蹄踩在一只云雀背上,雷霆万钧,云雀悠然飞行,没想到会有超越者,蓦然回首,喙半开,眼睛迸出惊讶情状,似乎从安祥平稳中惊醒,慌乱、困惑、焦急,与马的风雷过顶之势形成鲜明对比。

画完,画匠们瘫成一堆泥,只有微弱的气息在游**。

乐僔看半回,说:果然是真经不怕火炼。

画匠说:以前我们釉棺材,画给死人,现在画给活人。这才是我们真正想画的画。

乐僔说:也许有人暂时认为这种风格不合适,但是,你们创造了一种形式,开辟了一个时代。

画匠说:合适的最高标准是美,和谐,真诚。我们虽然创作前卫,但作品完成之后就成为传统。从前卫到传统之间的距离很短,可以说从拉萨到库伦,也可以说从罗马到长安,总之,在敦煌这个交叉点上,从我们开始——只能说从本阶段开始,包括以后的法良、张议潮、回鹘公主、于阗夫人等等只能选择有生命的方式来抒情、表现。

乐僔大笑道:太好了,以后,莫高窟将成为六千大地上光芒四射的灵坛,给沙海中跋涉的人们导航,并且送去光明与希望。

到这里,曹安康觉得故事应该结束,因为扎曼看起来听得很专注,没有丝毫防备。

他用一只手舀上饭递过去,说:“扎曼,吃吧,这里没有箭,也没有枪,只有太阳,月亮,星星和无穷无尽的人文关怀……”

扎曼吃完一勺饭,说:真香啊。

曹安康又舀一勺,说:多吃,多吃。

扎曼沉醉在吃饭的行为中,不知道背后有箭对准着。

曹安康定定神,猛地一拉细绳。

“呯!”

一声巨响,两人几乎同时恐怖地惊叫起来:啊哟——

接着,曹安康看见一张因痛苦而扭曲了的脸。

脸的表情很丰富,也很抽象,表情的内涵使曹安康想起地震、黑风暴、仇杀……

扎曼带着痛苦的呻吟迅速远去。

天亮后,曹安康发现地上有一滩殷红血迹。血迹延伸到门缝,染红了驼毛绳。从窗户眼往外看,血迹还在延伸。他打开门,提着刀,沿着血迹走到城门下,跟着血迹往前走,内心被狂喜风暴吹**:终于有了分晓。流这么多的血,妖精能活吗?血迹像一片彩云飘进胡杨林,血迹在一棵巨大的死胡杨树下消失。这棵树曹安康认识,这是这片树林里唯一的死树,看得出有人曾在它的空腹里藏过身。

树身上有两个血红伤口:一个是箭伤,另一个是枪伤。

鲜红的血咕咕向外流淌。

这支箭明明扎进扎曼的后背,怎么会到胡杨树身上?

胡杨树怎么会流血?

曹安康猛地拔出刀,剥树皮。剥开一层,出现清晰的香音头像,他吃一惊,继续剥,是鄯善的影象,再剥,又出现罗布奶娘、楼兰、佉卢、贵霜、丹宾……

其中有些人物表情与敦煌壁画中的人物很相象,怎么回事?

树脚下汇成血红的湖,湖水暴涨,树林歌唱,风在吼叫。

曹安康摸摸自己的胸口,没有伤。

那么,胡杨树上的枪伤其实是扎曼给我留下的?那么,我也是树精?

曹安康在虚幻真实之间飘**,就那样孤独那样抽象那样无可奈何地等待着血色湖水的渗透、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