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我和我的村子 最后一次晚餐3
晚上,锥子、剪刀、野鸡蛋、青蛙、牛粪、碌碡全来了。锥子蹲在观念腿上,剪刀骑到观念脖子上,野鸡蛋藏进灶火里,青蛙跳进水缸里,牛粪坐在门坎下,碌碡站在门框顶。
狼来了,狼来了?狼真的来了。
它问:观念,我先从头上咬还是从腿上咬?
观念说:从腿上咬,腿上肉质鲜嫩。
狼说:哎呀,锥子扎烂了我的嘴。
观念说:从脖子上咬,脖子肉高贵。
狼说:哎呀,剪刀割破了我的嘴,好疼呀!
观念说:大概是你眼神不太好,还是点亮灯来吃吧。
狼到灶火里点火,野鸡蛋飞出来粘住狼眼。狼到水缸里舀水洗脸,青蛙咬烂爪子。狼急忙往外跑,被牛粪滑倒,碌碡滚下来,砸得狼四分五裂。
观念心理平衡了,高兴了,健康了。
回到羊群,观念撞见一个人和另一个人正悄声酝酿阴谋。它很气愤,为人类社会的阴谋要强奸观念的磕睡?观念想骂几句脏话,观念计划请来锥子、剪刀、鸡蛋、青蛙、牛粪、碌碡助威,但那样显得太脆弱,还是自己设法发泄吧。观念就冲到一只母羊身后,强奸她。观念使她受孕。
但是,不幸的是,由于观念得意忘形,由于它偷窥人类阴谋而被阉割。观念的阴囊从骟匠手里飞出,准确无误地落入牧羊犬嘴里。
观念匆匆忙忙以悲剧形式结束爱情时代。
牧羊人的花名册上,观念的户口由公羊变成羯羊。
漫长的沉默岁月里,它固执地认为虽然从公羊到羯羊是大多数羊不可逆转的命运,但它应该例外。
之所以被阉割,是因为曾经想阻止那个后来可能要变成现实的阴谋。
美尾觉得故事太沉重,她向往大角羊的轻盈和健美,她渴望公羊别学习它的爷爷而能像大角羊一样,给她启示,给她**。但她失望了。
公羊还沉浸在它制造的悲剧气氛中,美尾掉头跑开。
……
现在,燥热的太阳高高悬在头顶,美尾又、又、又、失、失、失望了。
公羊只是模仿大角羊的姿态,并未爆发出大角羊的灵魂。
美尾羞愤至极,想羞辱公羊,要当着它的面拍卖爱情。
孔子语重心长地说:秩序!保持秩序!
美尾说:你用理性的红苹果**公羊吧,它也许有培养前途,可以继承你的衣钵,并且在羊的世界里发扬光大。我提议,你的招生对象应该无限扩大,骆驼、马、蛇、蛤蟆、老鼠、蟹子、雅丹、昆仑山、黄河、白云、沙尘、暴风雪等等,凡是能看见的、能感觉到的一切都当成学生来教导。但是,我是自由的羊,才不像沽名钓誉的人人类那样口口声声叫嚣秩序。对不起,拜拜了!
孔子说:你别走!公羊在苦闷时、枯燥时、需要抒情时会想起你的。
美尾说:请别干涉我的爱情生活,好不好?
孔子说:既然你这么有个性,那好,我告诉你实情,公羊并未听我讲课,它的眼睛陷进糜子地里一个光圈形成的黑洞。
美尾说:哦,我也发现了。肯定是你灌输的什么思想,我去救它。
光圈越来越亮。
公羊害怕人类光圈。它担心遭到爷爷那样的惨剧,把眼睛、鼻子、嘴、耳朵、心脏、肺、神经全部隐藏在草丛里。光圈还是找到它。它困惑,迷茫。它吸取爷爷教训,不愿被阉割。它努力把灵魂从光圈中拔出来,埋进草丛里、糜垛里甚至山洪钻过的灌眼里。使尽力气和智慧,还是拔不出来。中了萨满人魔力。或者像若羌人说的,魂丢了。在这种无奈情况下,只好改变策略,作出回忆往事的样子。为不至于中途掉进现实泥潭,为了酷似真实,回忆从最初的罗布泊开始。
美尾打断了回忆。
一只麻雀第一百零一次听到它们争吵,烦躁异常,愤怒异常,发誓要远离是非窝,飞走了。
美尾对公羊彻底失望。
它的青春继续发育。
另外一个公羊新贵想同美尾探讨爱情,它表明不能探讨的原因。
新贵滑稽地笑了:现在都什么时代了,你还那么古典?不及时行乐,说不准会在集体屠杀中殒命。
美尾说:把你的一对大角借给我。
新贵问:干什么?
美尾说:我要用它们穿透孔子的心脏。
新贵一惊,庄严宣布:美尾,我们断交,从此大家是陌路羊,我可不愿卷入你的盲目行动中。
之后,它就躲天花一般跑了。
新贵不上葡萄就说酸,它还在其它绅士中造谣。谣言惑众,谣言阴险丑恶,人类语言无法表述。
美尾被孤立。
新贵幸灾乐祸,庆祝散布谣言的成功。
它暗暗跟踪,当美尾在河边哀伤时,粗暴地强奸了它。
美尾没有体验到性的快乐。它憎恶性,犹如憎恶谣言。它躲开人的势力范围,逃离羊群,站在高高的山上与泥人一起向远处张望,哀伤与无奈弥漫血红色天空。那是傍晚,神秘的山头暗泣,草人、老树、羊皮胎也在哭。哀伤越来越浓,天空越来越灰。灰色把劳作的人们赶回家,山沟安静了。凉风飕飕,哀伤阵阵。它想找一条出走的路。罗布荒原太深远,无法走出,山里多狼,不敢去。
想到狼时,美尾心跳一下,因为它看见山沟里两个黑影子在蠕动。
它警惕地想:是狼!
狼冲它而来。它不由浑身颤栗,渴望回到羊群里,就慌慌张张沿山路往羊圈跑。
到山底下,听见牧羊人呼唤。
美尾心里一热,想哭,接着,又充满恐惧。
牧羊人声音里饱含怨愤与焦躁,而且在每一次呼唤的后面都紧跟着一串恶毒咒骂,它想起前卫公羊惨死情状,不敢走近牧羊人。
美尾不想自己变成羊皮胎,随着牧羊人声音逼近,它转身选择一条不常走的陌生路。并且把走步换成跑步。由于恐惧,忘记必要战术,牧羊人发现了,他叫骂着追过来。
美尾慌不择路,跑一阵,钻进一片没有收割的糜子地。
恐惧使草人和糜杆都瑟缩颤栗。
这样很容易让牧羊人发现,美尾强迫自己镇静下来。
草人和糜杆还在颤栗,并伴着轻微的呻吟声。
美尾检查一下鼻子、嘴唇、牙齿、喉管和肺叶,它们都说没有发出声音。
牧羊人在地边大声喊:狼吃货,还不出来?
美尾看见牧羊人手里拿着打死前卫公羊的那个凶恶的大棒,不敢出去。
草人和糜杆停止颤栗、呻吟。
牧羊人大声、大声、大声地骂。
他大声、大声、大声地骂着走进糜子地。
美尾感觉到牧羊人掀起的愤怒凉风。它知道无处躲藏。它知道自己将再现前卫公羊的惨剧。它想把自己变成狼,去同牧羊人拼搏。
牧羊人来了,大棒来了。
哀求声来了。
谁说哀求声来了?
美尾审问鼻子、嘴唇、牙齿、喉管、肺叶、心脏,它们都说没有哀求。
难道是草人和糜子哀求?它们在客观而不是虚幻地颤栗。
颤栗与哀求同位。
牧羊人喊骂暂停,接着更加猛烈地爆发:狼吃的野种,敢跑到这里睡觉,我打死你们!
美尾辨别出这种叫骂对准颤栗,与它无关。它本意是想逃跑,它下意识地这样做了。牧羊人仍然喊骂,喊骂同时敏锐地抓住它的后腿,然后倒提起来。
喊骂声继续。
美尾从下到上的角度发现牧羊人喊骂的不是颤栗,不是草人,而是两个跪着的人,准确地说,是两个专程来糜田睡地气的夫妻俩。他们知道犯了大忌,苦苦哀求。
男人说:别大喊,我知道你还没结婚,求求你,女人让你睡一下,成不?
牧羊人“呸”地一声,一口唾液带着皎洁月光飞向男人软弱涣散的脸。
牧羊人忘情地叫骂,忽略了小动作,男人暗暗拔出尖刀。
美尾看见了。它憎恨牧羊人,更憎恨屠刀。
它悲悯地叫几声。
就在这时,牧羊人的情绪退潮,他听见了尖刀的冷笑。
他猛烈地打起羊皮胎,同时大声喊:捉睡觉贼呀!捉睡觉贼呀!有贼到糜子地里睡觉了!
立刻,山山沟沟里打响激烈的羊皮胎,声音引导人们从四处包围过来。
睡觉贼被俘虏。
他们被石头砸死,尸体让狼和老鸹吃掉。
所有男女老少参观了这次流血事件。
娃娃拍着手说:好看!好看!
牧羊人知道他的立功多亏美尾违犯纪律。
从此,他给它自由,给它许多特殊待遇。当女人打算给娃娃换个补充营养的奶羊时,牧羊人毫不犹豫地推荐了刚刚生下羊羔的美尾。牧羊人说美尾是头奶,奶水足,聪明。牧羊人真实的想法是让它有机会吃些上好草料。女人相信了牧羊人。
美尾离开羊群,却遭到人群包围。
它被拴在女人的窑里,所有工作就是吃草料,产奶,除此而外,不得不承受人与人之间没完没了的倾诉,不得不忍受他们讲冗长的古经,等等,诸如此类毫无意义的琐碎事情。
美尾大声叫道:请不要用平庸污染我!请不要用平庸污染我!
睡觉的娃娃被吵醒,大哭。
女人用布缠住美尾的嘴,之后戳一下它鼻梁,骂道:看你再叫!叫啥?好草好料吃胀住了?
娃娃看见美尾的模样很滑稽,就笑。
美尾喊:放开我的嘴,我要自由呼吸!
女人置之不理。
美尾愤怒地瞪着女人,眼睛充满血,红得像灯笼——
停下!扎曼愤怒地叫喊:这个故事应该属于我,属于我!
属于你?以前,我们从来没有交流过,根本就不存在互相盗窃的机会,凭什么说属于你?如果你智商不够,或者缺乏想象力,那么,就到此为止吧。
谁的智商不够?我的故事还多着呢。
你在重复我的故事,你究竟是谁?
在探究别人前最好先认清自己。
你是人,还是鬼?
你是鬼,还是人?
哈哈哈,我知道了。
哈哈哈,我也知道了。
知道什么?
你知道什么?
谁都清楚你是阿古柏的鬼魂。
扎曼惊讶地瞪大眼睛,看一会曹安康,转身飞快地跑了。
第五天,曹安康煮一锅老鼠、死鹰,呼唤。
扎曼没来。
第六天,他煮一锅石头,呼唤。
扎曼没有出现。
曹安康终于确定自称扎曼的人是实实在在的野鬼。
经过精心思考和策划,取出珍贵的粮食,煮了第一锅饭。他将古文书挂在门上,把弓箭固定在门框上,用细细的驼毛绳拴住机关,只要轻轻一拉,箭正好射准扎曼后心——如果他有后心的话。
这是最后一箭,要么打准他,要么打准自己,必须有个分晓,必须证明他或者自己存在的状态。再不能这样互相揉搓着过活。
曹安康为自己的智慧感动。
第七天黄昏,到城头上去喊。
第一声还没有结束,扎曼就一边答应,一边飞快地来了。
扎曼的回音有些忧郁。
但他还是来了。
曹安康调动一切积极因素,沉住气。
与往常不同,扎曼没有一进门就开始吃饭。虽然曹安康特意把饭调得很香。
闷声很久,他才说话:这是我最后一次来古城,明天就要离开这里。
为什么?你去哪里?
原因可以很多也可以很少,这不根本,重要的是我必须得走。
为啥?嫌我的饭不好吃?
与往常一样,我只是觉得应该走了。
曹安康的手已经拉住细驼毛绳另一头。
扎曼盯着他。
他想等扎曼低下头吃饭时再拉机关,那样保险。
扎曼一直在看着他。
曹安康耐心等待时机。
他假装对扎曼的到来很高兴。
扎曼显然受到鼓舞,他请曹安康把最后一段故事讲完。
曹安康需要稳定情绪,而讲故事是最好的方式。反正离天亮还早着呢,那就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