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我和我的村子 最后一次晚餐1

为了把自己从混沌时空中分别开,每天下午,曹安康煮一大锅羊肉。

肉香味弥漫在古城的角角落落,使他兴奋异常。他给所有土房子里的土炕都添上柴,让所有烟囱升起高高的文明烟柱,迎接黄昏,然后,在肉熟了时飞快地跑到城头,大声疾呼:来哟!吃饭来哟!

喊完一声,意犹未尽,挑战性地再喊一声,喊两声。一声比一声拖得悠扬,充分抒情。他的内心充满着喜悦和满足,所以声音里少了迷忙、失落、焦躁、凶狠和恐怖。呼唤次数越来越多,越来越焦渴,直到夜幕完全闭合。

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照常呼唤。也许是天太黑,他忽然充满悲伤,想通过真诚呼唤抒发这种珍贵的湿润感受。呼唤自由真实,坦**深远,响彻古城,叩击戈壁,飞渡胡杨林。他忘情地呼唤,像较量,像欣赏,像陶醉,像**——

来哟!吃饭来哟!来哟!吃饭来哟!!来哟!吃饭来哟!!!

忽然,一个声音从远处答应:来了,我来了!

曹安康心头一惊,疑心是想象中的声音,又呼唤一声:来哟!吃饭来哟!

来了,我来了!

应答声来自胡杨林,这个声音以前从来没有出现过。

他接着喊,应答声越来越近。

是一个戴着黑帽子,留络塞胡的男人。

你…是…谁?

我是谁?太可笑了,我怎么知道我是谁?这跟吃肉有关系吗?你愿意把我叫啥就叫啥:罗布泊、羊蛋、劬卢、扎曼、土匪头子、烟贩子、骆驼、空气、石头,随你叫,我就是他们,他们就是我。不过,你最好叫扎曼,最近,我喜欢这个名字。据说它能避邪。再说,你总得称呼我呀。

那我是不是可以叫阿古柏?

随你便。

到土房子里,曹安康递过一大块带骨肉,他很快吃完。

不大工夫,一锅肉变成大堆骨头。

我还要喝汤,扎曼说。

曹安康舀汤。

汤也被他喝干。

好了,吃饱了,扎曼说,明天你直接喊‘扎曼,吃饭来!’我就来了!

说完,他飘飘忽忽走了。

一切像梦幻。只有一大堆骨头实实在在。

这个自称扎曼的黑帽子究竟是人还是鬼?他吃肉不用牙,也不用咽,快得不可思议。而且吃这么多,准备吃十天的羊肉让他一顿就吃光了。

曹安康没睡觉,点着火堆,坐到天亮。

第二天,他没有呼唤。扎曼没有来。

曹安康总觉得他无处不在,在前面,在背后,在头顶,在脚下,在腹内。

把他叫来,看究竟是什么怪物!

第三天,曹安康披上羊皮,染黑脸,打扮成旱魃的怪异模样,等黄昏降临,他走到城头上,遥望远出处的胡杨林。

那时,太阳正要落下去,戈壁滩和胡杨树影都美得凄凉。

他用足底气,深情呼唤。

三声过后,有了回音:来了,我来了!

同上次一样,扎曼吃完一锅肉,喝完一锅汤。

曹安康在他告辞之前说:扎曼,你为什么不问我是谁、为啥一个人住在这个荒城里?

不用问,我全晓得。我还知道你的前世、现世和来世。

是吗?你怎么知道?

很简单,我们同在一个时空的作用下循环,信息可以感觉到。

我也觉得你的声音很熟,只是想不起来是谁。

不给你说了吗,目前我叫扎曼。这样吧,为了增强彼此之间的交流与合作,我们每人讲跟自己有关的故事。或者说,是玫瑰花环节起源的故事,总之,必须有语言的相互渗透,这样,最起码能打发时间,消除彼此之间的陌生感。而且,最重要的是能证明我们客观存在着。

曹安康表示欢迎。

扎曼津津有味地开讲了:

古老的罗布草原养育着各种草、花、动物,还有一个很大的神湖,叫罗布泊。有水有草,很多民族都在这里繁殖牛、羊、马和骆驼,羊们吃鲜嫩的草,听优美的歌,在弓箭和大刀保护下长肥,然后被牧人屠杀,肉被烧、被烤、被煮、被吃,变成粪,又被草食用,再被牲口和羊漫不经心地吃掉。羊皮一部分家用,另一部分制成羊皮鼓。在鼓声中,他们祭神。

这个过程像人类,车轮似地转个不停。

一支军队占领草原前,牧族主要敌人有大雕、狼、豹子、老虎,它们伤害羊。

牧族用羊肉和烧酒迎接军队。

将领佉卢宣布占领草原。

语言不通,他们的心灵和思想也未能沟通,所以,草原明珠瑰霜仍然报以微笑与美酒。瑰霜是青年们和牧族的太阳、草原上最美丽的姑娘。军队到来时瑰霜正在罗布泊洗澡。看见佉卢和士兵后她仍然暴露着美丽胴体,然后观察他们能射下飞鸟的目光碰到**和下体时将溅出怎样的火花。

强壮的公羊给佉卢带来的疲惫母羊抛媚眼,母羊的疲惫一松弛,脱落了。

公羊问:人类拿兵器干什么来了?要上演土匪的游戏吗?

母羊说:不,他们是正规军,打完仗,找不到回家的路了。这是啥地方?

公羊说:六千大地的心脏罗布草原。

这时,瑰霜有了一个强烈愿望。佉卢也有一个强烈愿望。愿望无法接通。愿望躲躲闪闪地拥抱。

公羊和母羊彼此感到芳草地似新鲜,羊们在瑰霜和佉卢眉目传情时把他们的愿望变成现实,做他们的木偶,调情、亲吻、**。不过,羊们也部分地违背他们:在这一过程中多了决斗内容。调情之后、决斗之后、**之后,羊们消除隔阂,融为一体,离开瑰霜和佉卢,自顾走了。

惆怅的佉卢命令士兵在湖边扎帐篷,暂时住下来。

晚上,佉卢梦见皇帝下诏令:在罗布泊边建一座高高的城,我的使者带着犒劳必将到达。

佉卢集合士兵,说:我们打了胜仗,立功了,朝廷肯定会封地赏金。所以,必须回去享受荣耀,我得到天子的暗示,要在罗布泊岸边建一座城,一则可以登高望故乡,二则能防御敌兵偷袭。

士兵响应,建城,命名为楼兰。

热恋中的羊们围过来欣赏草原奇观。

佉卢和士兵在空城中日夜守望。

每过七天,他召集士兵们大声问:你们忘了家乡吗?

士兵回答:没有!

佉卢说:为了荣誉称号和现实利益,我们一定要回去!

士兵跟着他喊九遍,声音里充满期待与哀伤。

断粮了。瑰霜送来牛肉和奶酪。

佉卢收下,他对众士兵说:吃吧,只是别忘了,脚下的路要通向功名利禄!

他们没有衣服。瑰霜送去皮衣。

佉卢说:穿上吧,只是,不要遮盖住坚定不移的决心。

他怕士兵忘了本民族语言,不准同牧民说话。

瑰霜每天晚上给佉卢唱歌。

佉卢担心自己动心,用胶泥塞住耳朵。

其他牧女晚上也来城下向自己的心上人唱歌。终于,唱动了士兵的心,他们喝酒,唱歌,睡女人,为睡女人而肉博、拼刀。他们的故事像城墙一样厚。

生下娃娃,佉卢在庆祝仪式上严肃地说:编入军藉,撤军时一起回去,猪、羊、牲口一起带走。

两种羊合作的新生代也在草原上撒欢。

时间一长,士兵吃腻肉食,在城边开垦土地,种庄稼,还制作织布机,织布。士兵娶牧族少女为妻,生儿育女,人口渐多,不断开垦土地,豢养各种家畜。

土地里长出庄稼,羊想换个口味,被守望田地的士兵用石头打烂嘴,还遭到粗暴的谩骂。

佉卢矢志不移,守望乡音。

瑰霜不理所有求婚者,执著地给佉卢唱歌。

过多少年,青年人变得老态龙钟。

士兵都繁衍后代,只有佉卢还是单身贵族。他每天坚持到城头望故乡。

一天深夜,军队围住古城。

天亮后,佉卢听到来自故乡的声音,激动得老泪横流,泣不成声。

轰!一声炮响,士兵突然攻城。

佉卢惊问为什么。

攻城的大将用刀指着他说:叛贼,你在边地自立为王,不敬朝廷,我奉命来剿灭你们!

佉卢泪流满面,用沙哑的声音说:我们一直都在等着朝廷的撤兵命令,日月可以作证:我们容颜变了,对朝廷的一片忠心从没有改变过。

阵阵炮声掩盖了他的声音。

城被攻破时,瑰霜找到佉卢,平静地说:以前你站在城头望故乡,以后,我在城头望你。这是我选择的活法,我不怪爱神。

我也终于盼到这一天。把士兵带回家乡以后,我就来了。

现在,你要给我一个承诺,最起码用那话儿发誓。

佉卢犹豫两世纪,说:我的理性被大炮轰塌了,还是实现公羊与母羊的夙愿吧。

他们开始短暂**。

**之后是分离。

朝廷以“自立王国,背叛朝廷”罪名诛杀佉卢和士兵。家属、家具、牲口、羊被流放西域。

瑰霜守望空空古城,希望一天天瘪下去,肚子一层层隆起来。

后来,她绝望,感到将不久于人世,她放弃空城,赶着羊群去寻找曾经被她背弃的部落。她迷路了,怎么也走不出草原,回来,又找不到古城,就那样不停地走着,找着……

被放逐的家属和羊群的后代回来时吃惊地发现,由于大旱,草原变成荒滩,只剩下两棵胡杨树。到跟前,树突然消失。他们以为看见了海市蜃楼,正疑惑,猛然发现瑰霜侧卧湖,她瘦成枯柴,但眼睛奇亮,两个**鲜活如初,**源源不断地滋养着一个孩子。

声音与气息传来,霎时,瑰霜化成灰,灵魂和肉体一起融进大地、天空。

他们以为神显灵,孩子长大后就让当草原酋长,继续繁衍人种和羊群。

草原接纳战败的各族俘虏、内地流放来的罪犯、因遭劫而无家可归的商客等等,形形色色,什么能人都有。西来的商客带来苜蓿、胡萝卜、胡麻、西瓜、籽瓜、葡萄,东来的商客带来麦子、谷子、糜子、蔬菜,他们还播撒神话、传说和歌。

粮食种植面积与羊们受到的伤害成正比,不断扩大的粮田把不断缩小的羊群逼向罗布之外。羊的祖先们曾经唱着一首歌:美丽的草原啊,当我们不认识你,或者认识你的时候,你就成了我们的家,我们就成了你的子孙。现在,家园正在消失,羊们没有精神寄托,站在罗布泊边缘久久凝望。羊群在狼群围攻中、在自相残杀中、在苦闷和彷徨中锐减,阵容甚至比不上自由散漫的黄羊。

一个冬天,外族人赶着牲口来抢劫,羊的许多亲属被掠走,再没回来。

佉卢和瑰霜的后裔开始抵抗外族,于是,每代人都能产生几个威武大将。战争很残酷,在这种新的历史条件下有人战死沙场,有人杳无音信,有人被马驮回来时只剩下一条血淋淋的大腿。

人们杀死成群的羊祭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