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我被自己关在门外 乌鸦与麦田3

普尔热向皇家地理学会提交第五次考察计划。

目标当然是西藏拉萨,拟定出发时间在1888年秋天,沿着刚刚走过的道路往回走。出发点是七河省的卡拉科尔。从卡拉科尔走西天山西路,是通往南疆最便捷的古道。那里的伊塞克地区曾是中国唐朝战略要地。“伊塞克”在突厥语中是“热”的意思,湖水终年不结冰,故中国人称为“热海”。唐朝大诗人李白就出生在“热海”之滨的托克玛克。清朝以前,伊犁商人和牧民自由来往,沙皇侵占“热海”以南大片地区,道路也就卡死了。

普尔热预感这是最后一次考察,所以,特地选择这条别有意义的路线。

得到护照,他立即召集队伍。

这次,他想悄悄踏上征程,虚假祝福和真诚眼泪都让人万分难受。

刚到莫斯科,得到保姆玛卡里耶去世的消息,他异常悲伤。

葛滋不解地问:“将军,难道一个保姆也值得这么哀伤吗?”

“你要知道,为照顾我,玛卡里耶终身未嫁。我多年在外旅行,家里完全靠她操持……尤其难能可贵的是,她真心疼爱我。崇高的爱在这个荒**透顶的时代几乎找不到。请给我弟弟拍电报,把玛卡里耶埋葬在教堂最好地方,给坟墓要围上木篱笆,立一根十字架,来年种上花,我回来亲手做围墙。不必举办酬谢牧师的葬后宴,拿上一百卢布散发给这片土地的穷苦人,以悼念死者。替我向她说:永别了,亲爱的玛卡里耶……”

带着这种悲伤情绪,普尔热前往撒马尔罕,然后转道比什凯克。

探险队全部物品已经运到这里。

还需要购买15匹马。每天都有人拉马来供挑选。

三、四天过去,才挑够三分之一。普尔热让葛滋留下继续挑选,他亲自到维尔纳挑选探险队下级人员。

偶遇来自塔什干的乌孜别克人巴依,交谈之后,比较满意,带他返回。

经过楚河边一片沼泽地,忽然,普尔热看见一望无际的麦田上空盘旋着密密麻麻的乌鸦,吃惊地叫起来:“看啊,野马一样凶猛的乌鸦!”

巴依笑了,说:“将军,那不是乌鸦,只是一群漂亮的山鸡。”

“哦……看眼花了,我很长时间没有动猎枪,就过过瘾吧。”

整整一个下午,他同这群山鸡周旋。

巴依背满满一袋战利品,然后往临时驻地走。

在楚河边,普尔热觉得身上很热,口也渴,掬清凉的水喝几口。

巴依惊讶地喊:“将军,不能喝这里的水!”

“为什么?”

“去年,伤寒病让很多人失去性命,没有人敢喝这里的水。”

普尔热哈哈大笑,说:“我可是一个老旅行家,什么水没喝过?在沙漠,连续几月喝又苦又涩的盐碱水是常事,只有把它当成‘伏特加’,才喝得下。”

巴依被逗笑了。

回到临时驻地,普尔热喝半杯葡萄酒,吃些烤肉,就睡着了。夜里,他被热醒,打开窗户,睡到天亮。

到比什凯克,一切齐备,普尔热下令出发去卡拉科尔。

他自豪地发表出征演讲:“旅行从这里开始。这一事业是艰巨的,也是光荣的。现在不光俄罗斯,甚至全世界都盯着我们,用卓越的成绩为科学事业效力吧,我真羡慕你们这般生龙活虎般的年轻状态,但愿把它全部奉献给俄罗斯科学考察事业。”

路上,普尔热一直觉得身体发热。

葛滋建议看医生,他拒绝了。

队伍在卡拉科尔城外一条河边扎营地。

普尔热晚上睡得很不安稳,几次醒来。

早晨,外面先是下雪,后是下雨,天气阴沉,他感到气闷,偷着量体温,数脉搏。

第三天早晨,天晴开。经过一夜煎熬,普尔热硬撑着虚弱的身子走到帐篷门口。

一只黑色兀鹰在前面山坡上翱翔。

他忍不住开枪打下,队员捡回来。

这只鹰羽毛很漂亮,他边赞美边教新来的标本员制作技艺。

普尔热感到浑身更加难受,同意罗鲍斯基进城请来医生。

检查后,医生说:“这是严重的伤寒,帐篷里太冷,必须马上搬到房子里治疗。”

于是,探险队忙碌起来。

普尔热病情急剧恶化,不断昏迷,做恶梦。他看见制作过的动物、昆虫标本全部复活,在周围叫着,跑着,要么自己被昆虫整个吞下,黑暗与狭隘令人窒息……

醒过来,普尔热看见自己被眼含热泪的亲人、伙伴包围,就说:“我知道,这次要死了。不过,一点也不怕死,同死神擦肩而过有好多次了。葛滋,帮我办一件事情。”

“将军,我在这里,请您吩咐。”

“尽快让憨奴把那匹珍爱的天马送来,还它自由。唉,因为喜爱,让它当了一辈子囚犯……它属于六千大地的敦煌,还是回家去吧……”

葛滋忍着泪水走了。

“我死以后,一定埋葬在伊塞克湖岸边,记住,不要让湖水冲淹。题词要简单,写上‘旅行家普尔热’即可。装棺材时,给我换上考察生活忠告常穿的衣服。医生,请不要解剖我。罗鲍斯基,给我拍一张挎着兰开斯特枪的照片。这支枪留给你,佩尔德枪留给葛滋。中亚旅行事业要交给你们去完成了……”

病房里一片抽泣声。

“巴依,你能够胜任探险队工作,很遗憾,现在才遇到你,一切都迟了。我原打算要送你到部队服役。不过,欧洲探险方兴未艾,你回到家乡后去找勒斯启,也许,他可以给你提供一些好机会。”

“将军……”

“医生,为了科学,我猎杀很多动物,甚至还杀过不少人,有功劳,还是有罪?”

“这一切都为我们伟大的民族,将军。”

“我还有多长时间?能不能亲眼看着‘天马’获得自由?”

“……应该有充足时间。”

普尔热微笑一下,平静地说:“唯一令我遗憾的是,终生向往拉萨,但未能如愿到达。埋葬时,请将我面朝拉萨,我想知道,那个雪域佛国究竟有什么神秘。乞颜,你答应我,任何时候都要全力以赴,帮助葛滋,把探险队带到拉萨!”

“是,将军……”

“哦,别忘了,到阿克苏与沙州驼队的唐古特接头……”

夜里,他又处于昏迷状态,不停说胡话,重复着一个词:“黑扎撒……黑扎撒……”

“谁懂得这个词的意义?”医生问。

大家都摇头。

乞颜知道“黑扎撒”是蒙古语“律令”,犹豫半回,突然说:“这是成吉思汗说过的话,意思是梦想,天堂。”

“梦想?天堂?朝天堂……”

深夜,憨奴骑着天马昼夜兼程赶到。

“将军,您怎么病得这样利害?都怪我,只顾参加赛马,没能照顾好您……”

“不,是我耽误了您和天马的青春年华。”

说完,他昏迷过去。

第二天早晨快八点,普尔热清醒一会,猛然坐起,示意憨奴扶他下床。

他两眼无光,默默望着窗外,轻声说:“我做了个梦。对了,还有晶莹闪亮的诗。”

“诗?”

“……我是那洁白的莲花/在光辉中诞生/被神的呼吸所饲养/升起/进入光辉/从污秽与黑暗中/我在六千大地开放……对,就是这样,每个字都像珍珠,闪闪发光。”

“将军,您?”

“我把诗歌留下,陪伴您孤独的灵魂……”

“谢谢,很高兴看见安祥幸福回到你的脸上……”

普尔热恬静地笑笑,说了最后一句话:“好啦,这回我要躺下啦。”

这天是1888年10月20日。

下葬时,天马长啸一声,向东方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