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我被自己关在门外 三个女人1

俄国,黄昏。奥特拉庄园。

玛卡里耶和普尔热已经交谈很长时间。她把这次谈话看得非常重要,因为她费尽心血,终于说动普尔热产生成家念头。谁知,他外出一个礼拜后,又恢复了老样子!

普尔热内心正承受着高加索山脉一般沉重的痛苦。

多年来,玛卡里耶以一位母亲的情怀照顾他,他不忍心她再受煎熬,打算娶憨奴做妻子——另外,梵歌在敦煌为爱情而遭谋杀事件使他萌发体验爱情的念头,既然梵歌为了香音滞留敦煌,他为什么不能去爱默默奉献的憨奴?

探险归来之前,他曾想让乞颜与她结合,憨奴却表现得异常愤怒,像受到秋风摧残的鲜花一样颓废不堪,有可能从此一蹶不振,坍塌垮掉。

他感动了,决定向她表白。在这之前,必须知道自己身体健康状况。

彼得堡一位著名内科大夫检查发现:他的肾严重受伤。

大夫不忍心直告这位执著的探险家,婉转说:“先生,您的体质很好,但过剩营养在腹内形成脂肪,造成血液循环障碍,使体重增加,有时,早晨会腿肿。这很可能因为长期恶劣的生活环境,不过,没关系,这……不影响结婚……从现在起,您不要喝酒,不要吃甜食,每天洗浴两次……”

普尔热见大夫吞吞吐吐,盯着他的眼睛,说:“大夫,我是军人,也是绅士,想知道实情,请说得简单、清楚一点。我经受过世界上最大风暴的洗礼。”

大夫哀伤地垂下眼帘:“……您可以考虑找一位身体单薄点的小姐,彼得堡许多贵族都这么做。”

普尔热脑里轰然一声巨响,黑扎撒……

他心里明白,重伤是在准噶尔草原追逐野马时留下的。

了解实情,他倒彻底解脱,平静地说:“大夫,谢谢您的好心,我是一个诚实人,不会做那种无耻事情,否则,多年的探险成果将是谎言,人们会以为青海湖、柴达木甚至拉萨都是凭空捏造。”

可是,玛卡里耶坚持要他与憨奴结婚。

听说普尔热正在申请下一次远行,她加紧谈判。

这天,进入小木屋之前,她对仆人说:“除非我叫,谁也不许来打搅。就是皇帝亲自来,再一次加冕,也让他在大厅耐心等候,哪怕三天,四天。”

小木屋气氛有两种截然不同的风格:玛卡里耶严肃庄重,心事重重;普尔热则轻松愉快,偶尔还露出孩童般顽皮。

苦口婆心劝半天,普尔热不为所动,她有些生气,说:“孩子,无论如何,您必须听我的,我还是小姑娘时就跟随夫人,然后照顾你们。你是最调皮的一个,我们格外操心。谁知道,长大了,懂事了,更让人操心,你母亲直到去世也没看上新娘。她临终前给我交代:照顾好普尔热,他是个任性孩子。你从来不体谅母亲内心痛苦,只要你一离开国家,她的心就悬起来,没有一天能吃好,没有一个晚上能睡到天亮……她承受不住煎熬,只能到天国寻找宁静。”

“哦,伟大的母亲,我永远怀念她!”

“可是,你就知道与骆驼为伴,在土匪比野兽还多的中亚高原和沙漠里转呀转,那里有什么好,你这样做究竟为什么?难道仅仅因为皇帝给你带高帽子?还是那些当摆设的奖章?孩子,想一想,你老了时,那些东西会照顾你吗?它们能像俄罗斯少女一样给你爱情?”

“这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事物,不能放在一起比较。”

“不管有多少理由,今天,你必须答应娶憨奴。她出身贵族,却无怨无悔地来到庄园伺候天马,还不是为你?到哪里找这么执著的好姑娘?”

“有什么办法?我只能对她产生战友般的感情。”

“那好,你必须把这些俄罗斯少女寄来的信看完,她们中间总有适合你的姑娘,”玛卡里耶指着桌上一大堆信,说:“那些少女多好啊,只从报纸上了解你,就写来求爱信,你却从来不拆一封。”

“请听我说,亲爱的玛卡里耶,我相信她们跟海伦一样善良、美丽、温柔,可是,我不能让甜蜜的爱情捆住手脚,那样,将一事无成。说心里话,自从立志科学考察事业以后,我就打定主意无牵无挂地漫游。现在,要改变信念,很难,如同您拒绝许多求婚者一样。”

“……我想把你的事情安顿好,再计划自己的生活。”

“是啊,我们都有自己的信念。”

“……孩子,我老了,说不过你,埃隆,康丁先生,你的姐妹,还有很多人都说服不了你,你说,我怎样做,才能使你改变主意?”

普尔热拉住她的手,说:“亲爱的玛卡里耶,我一直把您与母亲同样地敬重,我因为不能像常人那样安慰你们的心灵而深感愧疚。但是,在上帝亲切注视的这片土地上,必须有人为别人、祖国乃至世界进步作出牺牲。如果投身爱情,就必须为对方负责,可是,使命和志趣决定,我不可能拥有完整爱情,所以,还是干脆放弃吧。您可能永远不会理解我的选择,请相信,我为之献身的事业有意义,不然,皇帝不会代表全俄罗斯人民给我戴上高高的帽子,其他国家也不会给我那么多荣誉——当然,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些荣誉显得很脆弱,远远比不上你们博大的、无私的爱,比不上埃隆的友谊,也比不上我与骆驼、骡子、马,甚至荒漠甘泉的友谊。您过得开心,是对我最好的爱的表达方式,当我置身荒原,只要想到家里有一位母亲般善良、慈祥的您,就有了信心和勇气!”

玛卡里耶悲伤至极,埋头哭泣:“孩子,为什么上帝偏偏选中你做那艰难的事情?好吧,追求你认定的理想吧,我们为你祈祷。那些俄罗斯从四面八方寄来的信呢,我打算全拆开,代替你母亲向她们表示感谢。女孩子们还年轻,尽早寻找自己的幸福生活去吧……”

“……”

“吃一些家乡的鲜果,你心系中亚,我担心,有一天,会把俄罗斯的土地和树林忘掉。”

“不,永远不会。”

以后,普尔热大部分时间都把自己关在小木屋里写作,整理资料。只有黄昏才到林荫道上带着埃隆赠送的猎狗“希特勒”散步。

埃隆行为有点古怪,为什么要给他送狗,还取了这样的名字?

在家乡温暖的怀抱里,完全没有探险途中的焦虑和提心吊胆。

可是,职业敏感告诉他,有人在什么地方观察他。

会是什么人呢?

下一次,他轻而易举地从一棵树上“擒获”偷窥者,一个十八岁的小伙子。

“你为什么鬼鬼祟祟,尾随我?”

“先生,我特别崇拜您,可是,我知道,像我这种地位的人是没有资格拜访您,只好……先生,你的所有著作我都读过至少三遍。”

“是吗?你也喜欢探险?”

“非常着迷。”

“你家在哪里?”

“斯摹棱斯克。”

“哦,斯摹棱斯克?家乡青年,你叫什么名字?”

“葛滋。”

他眼里放光,仔细打量这个充满活力的年轻人:“为什么喜欢探险?”

葛滋憨厚地笑一下,说:“天性。”

普尔热被其强大体魄与朴实谈吐吸引住,带他到客厅,欣赏硕大漂亮的棕熊标本、火焰般艳丽的山鸡标本和墙上他打猎时的巨幅照片。

葛滋如梦如幻,激动不已:“先生,我做梦都想跟您去探险!”

“你?可别想得太浪漫,探险不是游山玩水,要吃常人难以想象的苦,甚至可能丧失性命。”

“我不怕!”

“你在庄园里住几天,我们都认真想一想,然后做决定。”

经过仔细观察,普尔热觉得这是一棵很好的苗子,便以志愿入伍服兵役为名,送他和乞颜一起到莫斯科学习。

俄罗斯皇家地理学会批准第四次中亚考察计划。

接着,沙皇也恩准,并拨给四万卢布考察经费。

普尔热将乞颜和葛滋召回,任命为第四次中亚探险队成员。

队员陆续到齐,为考察做准备。

这次将从恰克图出发,经蒙古高原南行到达西宁,然后考察黄河、长江源头,进入藏北地区。探险队共有21人,队长助理由埃隆和罗鲍斯基担任——上次离开西藏后,罗鲍斯基完全变得正常,他为自己的懦弱感到羞愧,真诚地要求参加这次考察。

探险队即将出发,埃隆做出一个惊人决定:他要留下来结婚。

普尔热大惑不解,问:“为什么?是真的吗?究竟为什么?”

埃隆叹息一声,说:“已经很长时间了,有几次,我鼓足勇气,想对您说,但是,我知道您要劝我,而我又往往被说服。现在,队伍即将踏上新的征程,我不得不说……”

普尔热惊愕地望一会埃隆,突然拉住他,失声说:“埃隆,你这个钢铁般的汉子为什么流泪?啊?为什么?大雪封山,面临死亡都没有哭,现在为啥要哭?我最亲爱的伙伴,你为什么要这样做?荒漠里有绝对自由和热爱事业,在那里游历,比结婚、住进华丽殿堂幸福一百倍,难道你不留恋与唐古特、哥萨克在一起的生活?你穿上整齐的礼服木偶样坐在彼得堡达官贵人中间,快乐吗?自由吗?有意义吗?你难道不清楚,那是镀金边的奴隶生活?在那里,‘石头监狱’被称作房屋,丑陋生活被说成文明享受,道德龌齪叫做生活节拍,卖身投靠,冷酷无情,玩忽职守,堕落腐化,一切丑恶本能出现在从上到下的社会各个阶层,并成为动力,你这样有灵魂、心肠好的人很难适应!”

“会适应,因为这是我们本来的生活环境,而那些陌生地域恐怕永远要成为梦想了。”

“不,你错了,吃羊肉,喝砖茶的生活远比喝外国酒、吃法国大菜香得多。在云层之上旅行的幸福谁也无法体会到。你是一只自由鸟,永远不会习惯那种所谓的文明生活,确切说,是丑陋生活!也许,荒漠生活很难为别人所理解,不错,在那里,旅行家变成文明野人——具有人类发展两极阶段的优点:有野人生活的简单淳朴,也有文明生活的科学知识。你难道要放弃这种美丽的生活而心甘情愿跳进污泥潭、臭水沟吗?”

“……您的看法未免太偏激,事实上,俄罗斯人给了探险队所能给的一切。”

“冷漠,沉重的冷漠!难以冲破的冷漠!他们眼中根本没有探险队员本身,只盯着政治利益。现在,唯一牵挂我的是玛卡里耶,她无私奉献,为替我答复众多少女的求爱信,她学会了文字,这简直无法想象。埃隆,收回你的话,我知道,你一时糊涂才作出这表面决定。”

“不,真决定了。衷心感谢您八年来为我所做的全部事情。毫无疑义,中亚成为我人生经历中最有意义的部分。现在,我们都过了四十岁,也许是年龄关系,对荣誉看淡了。我不想继续长年累月穿山越岭,在渺无人烟的地区游**。我不怕困难,也不怕失去生命,但忍受不了无边无际的孤独。我们生活只在骆驼上和帐篷里,远离人群,远离爱情和亲情,可是,得到了什么?被追杀,杀别人……我们九死一生,到达离拉萨很近的那曲,却被无情阻挡。虽然信仰不同,但是,大家都是生命体,应该都有安全需要,西藏人根本不考虑这些,不卖给吃的,故意引我们到危险地带……我伤心透顶了!不同民族、不同信仰的人根本无法沟通,所以,还是各就各位吧。”

“当初,你是那样地神往六千大地,你曾突发奇想,认为全人类的根源在昆仑山及其周围。”

“这应该是我的学术观点。可是,学术代替不了冻土般的冷漠,六千大地,或者更远,在蛮荒洪古时代就存在着,地球上所有居民都从昆仑山走向人间,像一棵巨大的古树那样产生枝桠。可是,时间、空间、思维把大家彼此隔开,回到大树的主杆和根部时,我才明白,只有在情感上才能够回到过去。真可笑,这么简单的道理很晚才弄懂。”

“六千大地,或者更远,更大,更真实……”

“以后,我要尽情享受俄罗斯的热情阳光……我也很想劝您这样做,但肯定是徒劳……我最担心你的腰,蒙古野马那倒霉一踢,始终是噩梦,多次劝您看医生,就是不听……毕竟上了年龄,和年轻时不一样,得多保重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