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象牙佛 异国,花与竖琴3

雇工抡起刀,正要砍,忽然,洞窟充满亮光,中央端坐一位胖大和尚,鼻大如斗,两耳垂肩,无声地微笑。

“妈呀……法师显灵了?”

和尚又变成一个夜叉,夜叉生出千眼,每个眼睛里都发出威严的光芒。接着,又生出千只手,手里拿着宝物、兵器、经卷、佛像、狮子、老虎、蟒蛇……

雇工恐惧到极点,逃出洞窟,仓慌跑向戈壁滩,再不敢回头。

梵歌开始以为自己将遇大难,没想到雇工突然眼睛发直,惊惧地望着他的身后。他很奇怪,回头看,只有驼油灯默默地燃烧。

难道他们同自己开玩笑?

第二天,发现不在,知道他们受不了清苦,走了。

四月初八,人们从各处涌向莫高窟。

大泉河两岸,树林里,戈壁滩上到处都扎上帐篷,很快形成一个小型集镇。

易喇嘛带挂出崭新亮丽的经幡、佛画,把大佛殿装饰得富丽堂皇,肃穆庄重。

歌声,笑声,叫卖声响彻整个晚上。

锁阳和香音在人群簇拥中来到大佛殿里,上香,磕头。

“我刚才许了愿:娶了你,一辈子对你好。你许了什么愿?”锁阳问。

香音笑着摇摇头。

锁阳不再问,出大佛殿,到其他石窟里游览。

忽然,人群向大泉河边跑去:“阿古柏跑到这里躲难来了,就在河边树林里。”

锁阳感到奇怪,他知道阿古柏战败,据说他被属下毒死,怎么会逃到这里来?要逃,也要逃向他的故乡浩罕呀!想着,便跟着过去看。

头发散乱、满脸胡须的梵歌夹在人群中间,背篓被踩扁。

人们拿起土块往梵歌身上扔:“打死你,恶魔阿古柏!”

梵歌没有进行辩解,只想离开人群。

他被围得水泄不通,出不去。

易喇嘛挤进人群,喘着气说:“大佛脚下,你们怎么动手打人?”

“他派人抢占草场,逼得我们家破人亡!”

“这不是阿古柏!几个月前他就来这里了,而阿古柏上个月才被清军杀死。阿古柏是个矮胖的丑陋人,哪有这么高大魁梧?再说,这个洋人清除佛窟积沙,天天往沙山上背,做功德无量的善事,你们为什么要打他?还有谁见过阿古柏,来,过来看一下,究竟是不是他?”

“你真的见过阿古柏?”

“是的。他抢了我的草场,杀了我的亲人,我被逼迫到这里出家。”

人群沉寂了。

梵歌抬起头,说:“我保证,我的灵魂和身体都比阿古柏高贵!对刚才鲁莽的举动我一点也不见怪,因为你们痛恨的是阿古柏而不是我!我也厌恶阿古柏那样的流氓无赖!”

说完,他捡起背篓,撑好,向佛窟走去。

人群闪开一个道。

梵歌不经意地向前看,猛然发现一双熟悉的眼睛——香音!定睛看,没错,就是她。眼睛火辣辣,如同草原上的太阳。他那戈壁滩般枯寂的心灵忽然稀软得像沼泽地,腿沉重得像山。他挪动两座山向香音走去。香音没有躲藏,像布隆吉古城一样安祥地等候。到跟前,站住。香音离他很近,就是从地中海到月牙泉那么点距离。香音穿的是雪山的白与火焰山的红,表现着梵高画的原色和**:热烈充足的阳光,广阔有序的空间,沉稳厚实的土地,还有丰美的成熟景象。她的胸部像饱满瓷实的鸣沙山生动地起伏,洁白颀长的脖颈托着月亮似的脸盘,俨然一朵绽破的牡丹花。这是一座不设防的城池,没有荆棘和木头做的围栏,也没有士兵把守,因为他们常常忘了职责。乌鸦和野鹰不敢在古城里降落,它们害怕城池的威严。城池里有丰美草地、明净湖水和沉睡的九色鹿,还有阳光下的童话、玫瑰色的梦想和略带忧郁的歌声——歌声,熟悉的歌声从戈壁滩深处传来了。

梵歌像罗布泊恢复生命的汪洋,泪水无声无息地从脸颊潸然而下。

人群被突如其来的情景击懵。

“我清除流沙,去月牙泉,都是为了您!”梵歌嗓子沙哑,声音低沉,“我知道,您终究会来。”

香音不知所措:“我……我随便玩着说的……您怎么当真了?”

“我不是佛教徒,只想用行动表示我对您的真诚。是您的歌声引我到香巴拉草原,又是您的神圣感召我到敦煌。你们可以叫我洋毛子,或者叫洋毛鬼,甚至怀疑我从恶魔满地的森林来,会给你们安静的生活带来不祥,但是,请相信,我每句话都像熟透的、沉甸甸的苹果。”

香音慌乱地说:“您……想干什么?”

梵歌突然跪倒在香音脚下,拉住她,眼里闪着激动的光,说:“我要皈依你的爱情,香音!你的舞姿和歌声简直是美之极至,此时此刻,我无法用恰当语言表达当初的悔恨及全部感情,但我想说:您比传说里的月宫嫦娥还美,比西方美神维纳斯更美,维纳斯没有胳膊,不会跳神仙舞,我倾心于您,请您接受我炽烈的爱,自由之神!”

香音惊诧了:“我……我……您说什么?悔恨?为什么?我不明白……”

“难道您忘了香巴拉草原的晚上?”

“香巴拉?我真不明白……”

“不!您的眼睛表明您很明白,为什么不敢承认?”

“……”

“您是六千大地盛开的莲花,难道还惧怕黑夜与寒冷吗?”

“哦,莲花……”

“那一夜,您反复念诵一首诗,我记得很清楚:我是那洁白的莲花/在光辉中诞生/被神的呼吸所饲养/升起/进入光辉/从污秽与黑暗中/我在六千大地开放……”

“……您真是那个骑黑马的人?”

“对,正是我,而且,我能确证,那个温柔美丽的女子就是您!”

“您从哪里来,后来又到哪里去了?”

“谁都无法想象这件神奇的事情。我也一样。当时,我在喀什,那天黄昏,骑马到郊外散心,天将黑,正要返回,忽然看见东方不远处有一团莲花状桔红色火焰——就是喀什人说的沙漠鬼火,能把人灵魂粘走。此前,我多次受过警告,看见这种莲花火焰千万别过去,否则就会迷路,进入沙漠深处。莲花火焰变幻为玫瑰花形状,实在太美,我不由自主,驱马过去。玫瑰火焰近在眼前,却始终到不了跟前,我一时性起,忘乎所以,打马追赶。我骑的是天马,跑起来跟飞一样。不知过多久,到一片草原,眼看追上了,玫瑰火焰倏地落地,变成一座帐篷,出来一个女子,笑着说:回来了?我还以为您忘了香巴拉呢。后来,我们一起睡觉……在最激动人心的时刻,您呻吟着朗诵了那首莲花诗。天快亮,忽然听见鲍尔焦急地喊我,就起身出去看。鲍尔带领一群人打着火把找我。我说要把您一起带回走,可是,回头一看,草原和帐篷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月光下连绵起伏的沙丘……鲍尔说我被沙漠鬼火迷惑了。曹安康说有个著名的草原就叫香巴拉呢,不过,远在敦煌,怎么可能一个晚上跑一来回?我也感到奇怪。几年后,我和拉欣到香巴拉草原,发现那里的地貌同上次见过的一模一样,而且,草原中间只有一座帐篷,虽然已经破旧不堪,但很熟悉,仿佛自己身体一部分……这件奇遇我没有办法解释,但是,她确实发生过——不在梦里。第一次见到您,我又想起香巴拉,可是,我不敢说,因为所有人都躲避我,仿佛我们是死神,谁会相信我的话?再说,您全部心思在杨恕昌身上。我曾经试图接近您,想证实一下,但没用。您是那样地讨厌我……这次,我决定把那次经历当成难忘的美梦,永远珍藏在心里。我们远计划第二天离开敦煌,回国,可是,一种神秘的力量驱动我去月牙泉,在那里意外地遇上您,那时,我还不敢完全确定您就是香巴拉神女,但是,在住进莫高窟后,在背沙过程中,我经常把现实中的您和莲花神女比较,您就是她!刚才,不明真相的人们侮辱我,只有您充满关切和怜悯,这正是众多菩萨的表情,也是莲花神女在帐篷外迎接我的表情!香音,亲爱的,现在,您的眼神和气息在真诚地告诉我,美梦、神女、莲花、玫瑰都是您!”

香音颤抖着:“我……我……”

“我再也无法控制自己!您要是残酷地拒绝,那么,我将每天把鸣沙山下面的沙子往山顶背,直到累死为止。香音,我的心灵曾经蒙上污垢。在西部沙漠执著地寻找我们国家没有的象牙佛、画像砖之类古代文物,后来,一个即将被沙漠淹没的村子和她最后一个坚守者的纯朴震撼了我,我发现自己错了,无论多贵重的物品都无法代替人的美德,此前,我从没想到,在荒凉沙漠中会有同珍宝一样多的美德,朵钵虽然很穷,但他毫不犹豫,把珍藏的水、食物和宝藏奉献给一个过路的陌生人,而他需要的,仅仅是一些故事!我坚决不要珍宝,如果我接受,那就是一个无耻盗贼,良知将受到上帝谴责。但他很执著,说我不接受珍宝就是对他的侮辱……于是,我就带上了……”

“在西部,大多数人都会那样做。”

“来敦煌之前,在布隆吉古城,我看见成捆汉简和大量古代文物,如果进行挖掘,肯定还有很多宝藏等待着我,可是,当我站在城门口,望着即将带来荣誉和金钱的古物,又想起那个沙漠中的孤独青年,忽然想哭,我毫不动摇地放弃带走古物的念头。”

“……为什么?”

“布隆吉曾经是一座美丽城市,岁月和风沙深深地伤害,但她毅然在孤独中坚守着,等待着,期盼着,已经疲惫不堪,难道,孤独守望,历尽沧桑,得到的却是人类伤害吗?我不愿做这罪魁祸首——就像我现在不会伤害您一样。所以,我把朵钵送给我的所有珍宝全归还给布隆吉,心里踏实多了。路上,有个商人打扮的年轻人找我,说有一件唐朝的象牙佛卖给我。象牙佛曾经是我梦寐以求的圣物,当时,我只觉得很痛心,我甚至不想辨认真伪。年轻人急于想得到大笔酬金,献出象牙佛。我觉得是真的,就是大唐高僧带来的。但我不想拥有,我说你将象牙佛放回原处,我给你想得到的钱。谁知道,年轻人惊愕地打量我,好像我是个疯子,他转身跑了,真奇怪。”

“是您的高尚震慑了他!”

“忠诚的助手鲍尔迷惑不解。他说:先生,你到古老中国来,为了什么?难道仅仅是在西部看一些古城古关的姿态?我说自己也不知道到底寻找什么,但无论如何都要坚持下去,直到有一天倒下。亲爱的,香音,现在,遇见您,我才明白,我要寻找的是另一半灵魂。今年,我快四十岁了,在这之前,根本不知道爱情的滋味,也从来没有想到会在一个荒凉的佛教城敦煌沐浴爱情甘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