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章 细胞运动 关于断奶1

那年那天的那个中午,洒满敦煌的阳光与往常一样强壮有力。阳光穿过浸透糜香的空气,射到阳关和玉门关的烽隧上,射到敦煌绿洲以及与戈壁交接的荒原上,射到绿洲边缘标志性的沙枣树和挂在沙枣树枝间的羊皮胎上,射到糜子地里女人润湿的、**的、要把汗水送给风带走的**上,射到罗布奶娘愁茫的视线和孤独飘飞在骆驼城上空的歌谣里。

歌谣带着罗布奶娘的无奈和疲惫,通过吟唱要把怀抱里的西海送进梦乡。西海已经两岁,但还是断不了奶。这又是一个异类。断奶问题严重困扰着骆驼城的女人。她们发牢骚说:敦煌的娃娃咋这么难缠?出生后不吃亲娘的奶,好不容易找到合适的奶娘,该断奶时却断不掉。男人听见了,说:这是先人流传下来的传统,有历史根据。一般情况下,男人只说到这里,如果发现女人有一种难以言传的妩媚,就兴致勃勃地接着往下说:明朝正统十一年,甘肃镇将任礼将沙州卫三百多户汉人迁进嘉峪关。人们拉着货物赶着牲口成群结队向关内东迁,敦煌大户张家的小娘子面临分娩。族长决定让孩子出生后上路,不管男孩女孩,取名正统十一。同时,让他们负责将成熟后的糜子装进祖传陶器带回关内。人马撤走,敦煌城空了。丈夫为了加速生产,扶小娘子到波浪般起伏的糜子地里散步。那一年的糜子穗大籽实,无限美丽,可是人们没有情绪收割。小娘子叹息。丈夫也叹息。糜子说不要作秀,我是饲料,不是孩子,你们说走就走了,我能到哪里去?小娘子在糜香里浸泡半月,还不生产。丈夫心烦意乱,急得团团转,不停地抽糜子耳光,踢糜子嫩腰。小娘子说这么好的糜子舍得丢弃吗?我们留下,成不成?丈夫说不成,丈夫说瓦剌人来了把你踩成牛粪,丈夫说应该到莫高窟烧香,祈求神灵保佑。他们一丝不苟地进行仪式,神灵说每临大事有静气,好样的。孩子顺利出生,可是,没奶吃。小娘子要求丈夫用新米熬汤,催奶。米汤说我无能为力。孩子饿得大哭,小哭,无声地哭,抽象地哭。丈夫六神无主,责怪她:你是女人吗?生下娃娃怎么没有乳汁?小娘子说我又不是月牙泉我怎么知道?小娘子的话提醒了丈夫,是啊,为什么不向月牙泉祈祷?古典时代月牙泉总是与乳汁联系在一起。于是,他们带着婴儿离开糜子地,走到**状沙山环抱的月牙泉。秋风急迫,沙山鸣响。丈夫默默念祷,神泉啊,现在是战争时期,非常状态,瓦剌铁骑正向敦煌逼近,求您赐给正统十一丰富乳汁,不然他就得饿死,我虔诚地奉上草就的祈愿文:神泉啊,您最早为大英雄而产生,大英雄的父亲来自汉朝,所以叫汉人,母亲是月氏牧族。汉人和月氏在敦煌草原相遇时因语言障碍无法对话,不过,他们生命力旺盛,沟通欲望很强烈,从微笑开始,发展到眼神,最后是全部身心密切接触。一年后,大英雄出生,父母能够通过语言表达。当时,大英雄缺奶吃,汉人和月氏夜里向神灵祈祷,第二天早晨,土地耸起一个硕大**,大英雄爬上吮吸。大英雄后来成为巨人,力大无比,智慧超群。匈奴王要把他认作干儿子,大英雄说你要能从公羊身上挤出奶汁我就同意。匈奴王又提出要把大英雄的妻子月牙认作干女儿,月牙说等三危山倒塌了再说。匈奴王怒不可遏,率领人马抢夺敦煌草原。占卜师说大英雄得力于地乳,想胜利,先除去它。匈奴王派一百名大力士偷偷挖掉地乳。那地方成一个深坑,士兵惊讶地发现里面是清泉。匈奴王又命人背来沙子掩埋。沙有多高,水有多高。沙子堆成山,水还是渗出,汇聚成泉。匈奴王气急败坏,叫嚣说要用月氏人尸体填平泉水。月氏王害怕战争,带领部族离开敦煌草原。虽然这种分离同断奶一样痛苦,但他们别无选择。大英雄走到敦煌绿洲边缘,终于按捺不住内心的愤怒,他掉转马头,向匈奴骑兵冲去。匈奴人正遵从匈奴王的命令坚持不懈地填埋地乳。他们杀得昏天暗地,最后,大英雄精疲力竭,他不想被匈奴骑兵撕裂自己伟岸的身躯,他骋望三危山,纵马跳下鸣沙悬崖。匈奴骑兵崇拜这种英雄行为,想对大英雄的死亡表示敬意——忽然,悬崖里伸出无数只巨手,在大英雄即将落地时接住,然后拉进石崖。这一组奇异动作瞬间完成,如同优美的魔术……

丈夫深有感触,饱含**地念颂。小娘子似乎忘记祈愿本身,她觉得这是一个美丽的故事。既然是故事,就该有完整结局,月牙最后怎么了?她问。丈夫说月牙在匈奴人撤走后来找大英雄,她想撞死在石崖上,但是,石崖总是躲开,凹进一个个深洞。小娘子问再后来呢?丈夫说月牙寻死不成,就化作风,每天晚上来吹走地乳上的沙子,日久天长,形成月牙泉。说到这里,丈夫猛然听见戈壁滩涌来惊天动地的马蹄声,山洪暴发一般。他悲观绝望,说:看来,我要按照大英雄的模式去死。小娘子问:我和正统十一呢?丈夫说:古经里没有那种模式,你自己创造一种吧。小娘子说:那你何必要模仿大英雄?我们三人共同创造吧!瓦剌人像旋风一样围过来。瓦剌人没有杀他们。瓦剌女人抱起奄奄一息的正统十一,掏出饱满**。正统十一敏锐地捕捉芬芳**,吮吸。正统十一救了丈夫和小娘子。正统十一后来成为明朝封关后第一代驼队主人。据说,正统十一终生都在吃奶。他的奶娘都耕种糜子,喝米汤,源源不断,补充**。

罗布奶娘被这个故事打动。当年,她本来打算要到库伦找黑格尔。在一个客栈里,大英雄和月牙的故事粘住她,接着,被讲故事的鄯善迷住,一股发自内心的强大力量推她到故事深渊,之后,与大多数被骆驼客带到敦煌的女人一样,她也是大肚子。因为奶水充足,不但喂养自己的孩子唐古特和若羌,而且还为锁阳和丹宾提供乳汁,她是骆驼客女人而不是专职奶娘,所以,赢得众人尊敬。基于这种影响,两年前香音挺着大肚子流浪到敦煌时才能被收留。当时,谁也没有指望她当奶娘。香音刚满月的孩子在向喇嘛祈求名字时让狼吃了。几天后,拉欣和楼兰到达敦煌。楼兰肚子大得超出常规,罗布奶娘问是谁的种?拉欣说是阿克亨的。她就到莫高窟祈祷,之后就忙着接生,之后就为两个娃娃寻找奶娘。香音奶老大西海,楼兰亲自奶女儿忍冬。罗布奶娘说楼兰命好:得天花没死掉,怀着娃娃走大半年没出事,刚到敦煌就生产,而且还是龙凤双胞胎,而且还有足够奶源,所有幸运全部集中到她身上。香音本来打算去新疆,因为生孩子、奶孩子耽误两年。西海一岁时她就嚷着断奶,罗布奶娘说一岁太早了点,你再坚持一年,到时候多给两斗糜子。香音说我不是职业奶娘,什么报酬都不要,我之所以出奶,看娃娃饿得孽障。罗布奶娘说你可怜他就再待一年,到时候,我们的驼队带你走。西海满两岁,香音尝试断奶。困难重重。她不懈努力。西海大声哭,抗议。罗布奶娘知道香音去意坚决,不可能奶他到三岁。她的心思只在等待蒲昌驼队出发。现在,敦煌休整的驼队只有这一支。她离开只在朝夕。罗布奶娘不能不狠下心断奶。必须断奶。不然,万一香音忽然消失,西海会急出病。

罗布奶娘逐渐拉开西海与香音的距离。早晨,她抱着西海上到鸣沙山最高处,靠烽火台坐下。西海在首次远游过程中停止抗议。阳光比目光温暖,沐浴在阳光中的景致也很明媚,西海将两只眼睛变成无数张饥渴的嘴唇,尽情吮吸飘**在糜田表面和深层的金黄色,吮吸哨兵一般在肃立各处的草人神情,吮吸突然起飞突然降落的鸟群,吮吸从沙山顶俯瞰的多姿多彩,最后,吮吸蓝茵茵的天空和站在天空与山顶之间的烽火台。烽火台身上有一尊彩塑泥人。西海对泥人的吮吸不是走马观花,因为泥人很有鉴赏趣味。泥人有九个头,每个头上都戴着一顶无法辨别本色的奇特羊皮帽,九个脖子上挂着九只羊皮胎,身上披着黑色羊皮袄,**吊着一串蹩脚诗样风干的公羊阴囊。泥人身体虽然比敦煌人高大得多,但全部装束都在刻意模仿敦煌人。泥人的五官夸张地表现丑陋与凶恶。泥人的眼睛里跳着一个阴影。罗布奶娘不情愿泥人进入西海的恶梦,让西海转过身,朝泥人守望的绿洲望去。西海还迷恋着泥人,他想解开阴影之迷,他挣扎着转过头努力吮吸。罗布奶娘咕哝一声。西海没看见她嘴动,也没听清她的意思,泥人听清了——罗布奶娘咕哝的大意是:你看,看啥?泥人吓狼吓鸟吓野狐,吓破你胆子,晚上做恶梦,又哭!看狼老婆不把你抱到戈壁滩里喂狼。泥人大喊冤枉,由于委屈极大,羊皮胎、羊皮袄、公羊阴囊同时与身体与风发生磨擦,激动复杂的声音刺激西海。那时,西海继续争取转头,罗布奶娘恶意地不断扭转西海身体角度,使头与肩形成死角,舔不到泥人。西海看出罗布奶娘在蓄意破坏,异常愤怒,紧握双拳,紧邹眉头,张开小嘴,哇——!哇——!!哇——!!!罗布奶娘熟练地解开大襟衣服,掏出两吊苦脸**,揪住一只黑色**,巧妙地塞进西海嘴里。抗议声被堵死。抗议声咕哝咕哝咽进肚。西海紧紧咬住**,两个腮帮一鼓一鼓,试图从干瘪**里吮吸出一线希望。表情证明已经吮吸到希望,他想绽出几丝笑意。笑意含苞欲放,遭到阳光注射,蔫了,蔫成哭意。西海吐出**,爆发出一声高度嘹亮的哭喊。罗布奶娘老谋深算地地把另一个**塞喂进他嘴里。哭声逐渐平息。西海更加热烈地投入到新的希望里。嘴有天赋,他咬得很紧很紧。很紧很紧的时间持续不长,然后就是失望,接着是绝望。他松开牙床,他不能忍受愚弄,他想更猛烈地大哭。罗布奶娘急中生智,把食指塞进西海嘴里。西海再次满怀希望咬住,他再次失望,再次绝望,再次要大哭,罗布奶娘再次送给他一个指头……两个**和十个指头的感觉各不相同,西海最后一次失望最后一次绝望时,物质饥饿代替精神饥饿,他在昏迷中喝完半瓷壶黑山羊奶,还想挣扎着完成哭。罗布奶娘温情脉脉,一遍一遍哼唱那个经典的歌谣:噢,噢,睡着着,睡着醒来要馍馍,馍馍来?猫抬了,猫来?上山了,山来?雪盖了,雪来?消水了,水来?和泥了,泥来?塑像了,像来?猪毁了,猪来?狼吃了,狼来?骆驼客打死了,骆驼客来?两个油包子胀死了,哪搭埋下来?十字路上埋下了,哪个挖坟来?大黄狗挖坟了,哪个带孝来?野鹊带孝了,哪个哭着来?狼老鸹哭着了,哪个念经来?老黄猫念经了,噢,噢,睡着着……

歌谣灌满西海耳朵、神经和精神,他抵挡不住麻醉,忘记阴影,全心全意睡着。罗布奶娘在他睡觉期间不用殚精竭虑构思对付大哭的策略,可以靠着烽火台无拘无束地独立思考那个生死攸关的问题。为使思考秘密进行,她让两只眼睛充当哨兵,站岗,执勤范围向西一直延伸到阳关和玉门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