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定西云山窑

7月25日下午,考察团从广河县出发,经康家崖,前往定西。从地图上看,这条路基本呈东西方向,其实大部分是盘山路,所有山原与沟壑都被绿色覆盖,感受了黄土高原的壮阔与雄美。(图0-38)郑部长上午已从西宁出发,在前往定西的路上。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党委书记孙清潮、李西建教授、李继凯教授、傅功振教授等人原打算在敦煌考察完就返回西安市。得知考察的消息,临时改变行程,从嘉峪关飞兰州,然后赶到定西,参加次日下午召开的总结会。

考察团抵达定西已是黄昏时分,人影匆匆,车声隆隆。

晚上,郑部长风尘仆仆,赶到了。过一阵,徐永盛也从武威赶来汇合。

考察接近尾声,大家异常高兴,不停地喝,不停地说。易华、刘学堂等人终于缠绵着喝醉,他们抱在一起絮叨很长时间。

7月26日上午,考察最后一个项目——云山窑。该遗址位于定西市安定区香泉镇云山村小堡子山上,郎树德等专家考察过,从断面可清晰看到三个文化层,最上层是马家窑类型,中间是石岭下类型,最底下为灰、黄夹砂陶灰坑木炭层,为仰韶中期。

汽车出市区,经过菜地,在古老苍茫的黄土谷地中穿行一阵,就到山脚地带。我们转乘越野车,分两批到云山窑。叶舒宪、刘学堂等人迫不及待寻找文化层,而且很快就有了收获。与我们此前到过的大多史前遗址一样,陶器碎片遍地都是。

我爬上断崖,沿着长满大豆、土豆、胡麻的山坡小路走到塬顶,放眼望去,四面都是平缓的小山丘,逶迤相连,干涸的仓沟河与另外一条深沟也交汇于此,似乎共同拱卫着中间被称为云山的台地。在仰韶中期、石岭下或马家窑时期,这两条深沟都流淌着清澈的河水,树影婆娑,人群咿呀,有人砍伐树木,有人耕种庄稼,有人采集河泥,有人制作陶器,一片恬然淡然、世外桃源的安逸景象。每有重大祭祀、祈祷等活动,周边山山沟沟、高原台地上分散的人群都集中到云山,在部落首领或大祭司的主持下,毕恭毕敬进行各项庄严而神圣的仪式,向冥想中的神灵传达人们的感恩和愿望,并把承载这些信息的物质——玉器深埋到地下,之后,大家载歌载舞,漫山遍野都是欢庆的身影。(图0-39)那个简单淳朴而又信仰神灵的时代!

2014年7月26日上午10时54分,考察团成员在一片开满蓝色花朵、飘溢清香的胡麻地边合影留念,宣布本次考察活动(野外活动内容)告一段落。

从庄稼地中间人为走出的深邃大道到山下小村落。叶舒宪、刘学堂让其他人先乘车离开,他们坐在树下,似乎想在这古老的文化遗址多一些滞留、浸泡和感受。

中午,西北师范大学副校长丁虎生、校办主任梁兆光赶到。丁校长向叶舒宪先生展示他打印出的考察手记及相关报道,有2万多字。他说,虽然不能与考察团一起出行,但非常关注考察团两周来的活动,每一篇报道、每一篇文章都认真读,并且下载保存。

下午3时,总结会准时开始,具体内容见诸其他文本,这里从略。

需要提一下的是,叶舒宪先生在发言中几度哽咽,语不成句。交往多年,从来没见过先生如此动情。我打开一瓶矿泉水递过去,他喝几口,还是伤心,说不出话来。定西宣传部部长陈美萍接过话筒说定西市已经在文化建设上有了重大举措。此时此刻,可能一切语言都是多余。所以,大家都静静等候。

叶舒宪先生终于又回到了**澎湃、壮怀激烈的状态……7月27日早晨,考察团成员各自踏上了返程。

“中国玉石之路与齐家文化研讨会”暨“玉帛之路文化考察活动”终于告一段落。顺利完成各项考察任务。

如梦如幻,如切如磋,如诗如歌,如剑如奔,百感交集。

代跋:重新审视我们生活的这座城市

8月的一个炎热黄昏,我拖着疲惫身子离开工作室,从11楼窗外看到一只喜鹊从天空飞过。它划着小括弧般曲线,一升一落,从容不迫,还要嘎嘎叫几声,不知是感叹、咏叹还是赞叹。多年来,我非常关注这种益鸟,童年时候的伙伴。不管寂寞寒冬还是烦躁酷夏,也不管是布满沙尘的春天,还是萧索悲凉的秋天,它们总是不弃不离,无怨无悔,把本来极其单调的生活经营得悠然自在,有滋有味。

曾以为,像喜鹊这样在荒凉环境里有耐心、有条不紊地生活并不难,也是天经地义的,如同戈壁滩里的碎石、荒野里的胡杨、盐碱地里的红柳之类。1992年7月,我从陕西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后到兰州工作,与这座位于青藏高原向黄土高原过渡地带的城市结下了不解之缘。那些年,兰州似乎没有喜鹊。看不见喜鹊的身影,听不见它们叫,内心有种莫可名状的焦灼。我常常往田野跑,先是爬附近的山,骑自行车郊游,乘坐长途骑车到周边县城瞎逛,潜意识里,只为邂逅喜鹊及各种风味的田野气息。积淀,发酵,酝酿。2004年,我写过一篇散文《耕过的土地》,现在回头看,那些文字就是那段野骆驼般盲目游逛生活的反映:

……高大雄伟的城墙一如既往地护卫按照旧格局分布着的人家,只是,城头变幻的不再是大王旗,是庄稼地。部分黄土虽然还以城墙的姿态存在,实质上已经恢复了本来的品格,农民唱着山歌,喊着号子,耕种小麦、大豆。那些曾经用生命和弓箭耕耘自己功名理想的将士早就化为尘烟。看来,撑起土地的还是粮食。我踏着黄昏的余光在城中宽阔的土路上踽踽行走。土路是小镇的街道,两旁有杂货摊、小饭馆、铁匠铺。古城的零件,黄昏的色彩,风箱的呼吸以及忽远忽近的草原清香,酿造出一种古典的闲适情调。我走在空旷的大路中间,感觉很好。热情但拘谨的土着居民投来关怀的目光,他们也许觉得我很沧桑。我用微笑否定了他们的善良猜测,走出街道,眼前突然张开飞舞飘动的草山。草山上,优美的金黄色彩珍珠般鲜艳纷呈。这是老城的天然屏风啊!于是,我住进附近一家朴素整洁的小旅馆,然后,要来烧酒和小菜,对着山顶上的烽火台悠然闲想。那种天涯孤旅的感觉实在珍贵,我写了一首小诗。只能如此,美好的感觉只能用这种方式保存,而且,对于现实生活来说,这算是奢侈品。大多时间还是要游走在楼群和人群之间,雕塑、马路、水泥建筑、燃油废气、喧嚣、垃圾桶,这些现代文明的符号无时无刻地警告我,要面对现实。但是,往往不经意地,阵阵古人制作土陶时哼唱的原始音节突然响起,接着,有条不紊地从西北高原那丰厚的历史深处飘来,接着,变成我身后飞扬的辫子,接着,我就走进那个只是偶尔路过的老城,接着,我索性想象士兵和农民用武器、用锄头耕种的情景,甚至想象先民制陶夯筑的智慧和**。我让所有在老城耕种过的人物打破时空,出现在同一画面里,像西班牙画家米罗创作《耕过的土地》一样,彻底“打碎立体主义的吉它”;把许多不相融的元素组织在一起,人、树、房子、土陶、太阳、牛、马、烽火、丧葬、仪式、宗教,还有一些蜘蛛、蜗牛之类的小生物,它们大小比例失调,严重变形,颠倒错位,其中再穿插一些城市建筑——诸如三角形、尖角形之类的符号……那段时间,我全身心地投入到长篇小说《敦煌·六千大地或者更远》的创作中,也沉浸在酝酿小说的状态中,为何写这篇散文?

因为喜鹊。某天上午,我发现西北师范大学校园里有那么美丽的喜鹊。刹那间,我泪流满面。我愧疚,几年来竟然疏远了这些朋友;我感动,它们自尊自爱,生活得波澜不惊。从那以后,在小说之外的世界里,关注喜鹊成为最重要的内容之一,春夏秋冬。我看见过喜鹊学声、筑巢、吵架、示爱、行走、扮酷等等,也观看过野猫觊觎、喜鹊谴责富于戏剧性的情景。我拍照片。手机功能升级后,还拍摄过视频。喜鹊的世界也很精彩,并不是我们认为的那般单调、平淡。

实际上,喜鹊已经在这里生活了很多年,不管人们是否感觉到。它们的祖先见证过李蒸率领师生到十里店黄河岸边踏勘校址,也见证了从城固西迁而来的知识分子,是他们让喜鹊感受到现代文明的韵味,继而感受着西北师大的发展变迁,一直到现代。如果倒退,可以上溯到师大东边的狼沟、明朝烽火台、西夏党项、吐蕃、唐代、汉代、先秦……再往远,竟然到了5000年前的马家窑文化时期!

从上世纪初期至今,兰州境内发现新石器时代文化遗址竟达165处之多!着名遗址有王保保城、青白石、沙井驿、十里店、徐家湾、大沙坪、西固城、土门墩、蒋家坪、彭家坪、牟家湾、西果园、青岗岔、龚家湾、兰工坪、四墩坪、华林坪、中山林、雁儿湾等,它们大多为马家窑文化时期各种类型,证明了史前文化的延续发展,例如:

西果园乡沙滩磨村马家窑文化曹家嘴遗址,发现横穴式马家窑类型陶窑1个,出土陶、石、骨器等遗物。

黄河北岸王保保城遗址,出土12件手工制作、陶质细腻的壶、罐、钵、盆、瓶等陶器和一些绿松石珠。这个遗址证明马家窑期居民有住地,也有墓地。

七里河区西果园乡马家窑文化半山类型青岗岔村遗址与曹家嘴遗址隔沟相对。1945年3月19日,夏鼐、凌洪龄两位先生首次发现,并采集一些陶片和石器。夏鼐初步认为是马厂期。1958年,甘肃省博物馆调查证实半山时期的遗址与墓葬并存。1959年,马承源先生再次调查,肯定了青岗岔遗址属半山类型。1963年,北京大学历史系与甘肃省博物馆联合发掘,清理出一处半山时期房址,说明半山时期已有房屋聚落。同时发现2处窖穴、1座陶窑、1座墓葬。1976年,甘肃省博物馆文物工作队清理出3座半山时期房址和3座墓葬。

马家窑文化半山类型花寨子遗址位于七里河区花寨子乡水磨沟东岸第二台地上。1977年,甘肃省博物馆与兰州市文化馆、七里河区文化馆清理墓葬49座,大部分为木棺墓,出土石器、骨器、纺轮、装饰品、陶器等器物923件,生产工具也有大量出现,还出土1块赭石色颜料。

土谷台遗址位于兰州市红古区平安乡湟水北岸二级台地,包括半山和马厂两个类型。1977~1978年,甘肃省博物馆和兰州市文化馆共清理土洞墓59座、木棺墓14座、土坑墓11座,出土器物1615件,其中陶器574件、工具13件、装饰品等l028件。随葬品以泥质红陶和夹砂红陶为主,彩陶图案繁多,花纹鲜艳,盛行黑、红二彩,常见的有旋纹、四大圈纹、锯齿纹、菱形网纹、神人纹等。器型有壶、瓮、罐、瓶、钵、盆、碗、杯、盂、豆等,出现了新品种——鸟形壶。

或许,鸟形壶就是以5000年前与史前兰州人朝夕相处的喜鹊为模特。

那时候的喜鹊,与兰州人有着怎样的密切关系?当原始男性先民带着石刀、石锛、陶刀、石斧、石铲、石纺轮等生产工具进行农业种植时,喜鹊站在某个大树枝头惬意欣赏;当原始女性先民在水挂庄壕沟边磨制骨针、骨锥、骨耳环、骨指环等生活工具,或唱着古朴歌谣放牧羊、牛、猪、鸡,或带领小孩子在到银滩黄河水湾里捕鱼,喜鹊站在树梢上屏息观看;而当原始青年先民在仁寿山丛林中围捕黄羊、鹿、兔等小动物时,喜鹊也环绕左右,凑热闹;而当暴风雨来临、地震发生、洪水肆虐时,喜鹊也仍然执着地守望家园。

后来,沧海桑田,环境变化,但喜鹊从来就没有离开过这片土地。这是怎样的执着啊。喜鹊如此挚爱这片土地和这片土地上创造生活、创造文化、创造历史的人民,它比我们更了解这片土地和这片土地上车轮般碾过的沉重历史。

一片土地的历史,就是在她之上的人民的历史。

一片土地之上的人民的历史,也就是与他们息息相关的喜鹊等众多生灵的历史。

黄河是中华文明的母亲河,在兰州,更能深刻体会其韵味。

甘肃、兰州是史前人类的快乐家园。在这次文化考察过程中,我越来越深切地体会到,我们还没有真正认识兰州、甘肃、西北乃至华夏文明。

所以,要重新审视,重新认识。也只有这样,才能真正解读先民凝聚在各种遗址及其出土物品中的文化符号。

了解祖先,也就了解了我们自己,也才清楚未来走向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