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悠悠齐家坪

7月25日晨,考察团准时出发。马志勇、马颖两位先生与我们同行。

第一站是广河县齐家坪。广河县名来源于广通河名,1956年曾叫广通县,1957年改广河县,境内有广通河、洮河两条较大河流。《水经注·河水》记载:“洮水右合二水,左会大夏川水……水出西山……又东北出山,注于洮水。洮水又北,翼带三水,乱流北入河。”大夏川水就是广通河。出临夏城,汽车驰骋一阵,我们就看到了水量虽小但**充沛的广通河。它与高速公路相辅相成,逶迤穿越古老荒原。据说这里在亿万年前是一片海洋,经过多次地壳运动,造就了丰富的古海洋生物化石。(图0-36)由于路线、时间等原因,我们不能考察大夏古城,只能参观齐家坪。易华充分表达不满,也充分表示理解。汽车到一个高速路口与广河县委宣传部长马成兰、文广影视局局长唐士乾、作家吴正湖等人对接,然后沿不时与洮河并行的便道前往齐家坪文化遗址。

汽车沿洮河西边的乡村砂石路缓慢前进。洮河上有座水电站也以齐家坪命名。走一阵,开始上坡,到排子坪,再穿村落,过梯田,终于到达被几道深沟切割开的高巍台地上,到达排子坪乡齐家坪村。这就是齐家文化命名的地方!大家肃然起敬,眼望前方,怀着朝圣的心情行走在林荫大道上。草木翠绿,蓝天清楚,田野气息散淡而悠远。这段路不算长,叶舒宪先生却走了近10年。如果没有先生影响,我到达这里的时间还要推迟,也可能失之交臂。

齐家坪遗址石碑立在展览馆前草坪上,朴实无华,沉着冷静。是啊,4000年的风雨沧桑和时光酝酿,把任何浮躁之气都能过滤干净。(图0-37)我们默默瞻仰。

齐家文化被视为中国青铜文化产生和发展的重要源头。在我国,这种介于新石器时代晚期与夏商文化之间的遗迹十分罕见,具有极大学术价值和历史研究意义。

1924年夏季,安特生及其助手在此发现与仰韶文化截然不同的单色压花陶器以及与古希腊、罗马安佛拉瓶造型类似的双大耳罐,便命名为齐家文化,据放射性碳素断代并校正,早期年代为公元前2000年左右,下限还当更晚。1945年,夏鼐先生在广河县阳家湾发掘两座齐家文化墓葬。1947~1948年,裴文中先生在湟河、大夏河、洮河流域发现90多处齐家文化遗址,首次发现白灰面住室和石圆圈遗址。1975年,甘肃文物队对齐家坪遗址再次进行大面积考察发掘,取得丰硕成果。

除了齐家坪,临夏州境内齐家文化遗址还有积石山县新庄坪、临夏县莲花台、康乐县王家等及淹于刘家峡库区中的秦魏家、大何庄等。原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原始社会考古研究室主任、甘青考古队队长,曾主持刘家峡水库区考古调查工作与甘肃秦魏家、姬家川、张家嘴、师赵村和青海柳湾等大遗址发掘的谢端琚先生在《甘青地区史前考古》中将齐家文化暂定为五个类型,分东、中、西三个区。东区为甘肃东部地区的泾水、渭河、西汉水上游流域,分师赵村和七里墩两个类型;中区为甘肃中部地区黄河上游及洮河、大夏河流域,以永靖秦魏家遗址为代表,称秦魏家类型;西区为甘肃西部和青海东部地区黄河上游及湟水流域与河西走廊,分皇娘娘台和柳湾两个类型。

关于齐家文化的渊源,目前存在几种观点。有人认为齐家文化是马厂类型的继续和发展;有人认为是常山下文化的继续与发展;有人认为是独立发展而成;有人认为是马家窑文化发展到马厂类型后分为东、西两支,一支发展为河西四坝文化,一支发展为齐家文化。近年来,有学者提出其源头大致在陇东及宁夏南部,由东向西渐进扩展;还有学者认为齐家文化是受东方红山文化和中亚文化影响形成的青铜器文化,易华兄持此观点。

齐家坪遗址主要有泥制红陶和夹砂红褐陶,还有少量灰陶和泥制彩陶,还发现陶鼓、陶铃、陶埙等乐器及各种动物雕塑像。齐家文化的冶铜业相当发达,出现了红铜、铅青铜和锡青铜,青红铜器有刀、锥、凿、泡、铜饰等。齐家坪遗址出土的铜斧和铜镜都是齐家文化铜器中的精品。齐家玉器在中国玉器史上占有重要位置。齐家人崇尚素洁,齐家坪出土的玉琮古朴素雅,赏心悦目。安特生惊叹道:“最足引人注意者,莫如仰韶期之墓地中,发见曾琢磨之玉片及玉瑗数件,其形质吾人常认为来自新疆和阗者也。解说者谓甘肃石铜器时代过渡期之民族,与新疆似有贸易上之联络,但就吾人所知,仰韶期之民族,缺乏金属,则彼等竟能作脆薄如瑗、坚韧如玉之器物,宁不足怪也。”由此可见,安徒生当年已经注意到史前新疆与内地的联系。

齐家玉是齐家文化的重要符号。积石山新庄坪遗址出土过玉铲、玉刀、玉璧、玉环等。青海喇家遗址也是有名的齐家文化遗址,最大特征是玉器明显增多,曾发现过重型礼仪玉器——玉璧和玉刀。甘肃有些收藏家以收藏齐家玉为主,数量惊人,屡见精品。也有不少流失到海外及台湾等地。2013年6月14~16日,我前往陕西榆林参加由上海交通大学与中国收藏家协会联合主办,陕西省民间文艺家协会、榆林文联承办的“中国玉石之路与玉兵文化研讨会”。与会专家就陕西榆林神木县石峁遗址史前石城及建筑用玉器现象展开研讨,关注石峁玉器的源流与华夏文明发生的关联,以及早期玉兵器的精神防卫功能。结合考古新发现的石峁古城,学者希望找到华夏文明中玉文化的诞生及玉料资源的传输之路。玉石之路是华夏文明的生命孕育之路,是中国人精神价值的本源。神木县石峁遗址的新发掘表明:早在4300年前,这一地区就建造起当时国内最大的石城,并且规模性地生产和使用玉兵器与玉礼器。研讨会上,学者逐渐摸清,在马尚未被驯化的史前,西部的昆仑玉及祁连玉如何沿着黄河及其支流的水道向东输送到中原国家,成为夏、商、周三代王权建构所必需的玉礼器的生产原料,并由此催生出儒家“君子比德于玉”的人格理想、道家瑶池西王母的神话及后世的玉皇大帝的想象,从而使中国玉石神话梦想绵延数千年,成就历代统治者的传国玉玺。

我在发言中提到了甘肃齐家玉。会后,上海交通大学副校长徐飞教授对我说,他将尽快带领一个团队专程到甘肃去考察。果然,大约一个月后,2013年7月12日晚,叶舒宪老师与上海交通大学副校长徐飞教授、上海交通大学人文学院院长王杰教授、上海交通大学人文学文科建设处副处长常河山博士一行四人抵达兰州。接到西北师范大学专家楼,已经晚上8点多。2013年7月14日早晨,我们出发往青海民和喇家遗址。返回前,又驱车往大河家看着名的唐蕃古渡——临津古渡。尽管遗址难寻,但是古意苍凉。

2013年10月21日,叶舒宪先生介绍的台湾吉光雅集玉器学会、儒世玉文化艺术基金会一行到达兰州,次日,我带他们到定西参观。大家一边切磋,一边观摩,像小型的学术研讨会。不知不觉,泡了大半天时间。中午吃农家乐。之后,再次回到博物馆观摩。我与台湾吉光雅集玉器学会荣誉理事长牛震有个简短的交流。他说,在波士顿、瑞典、丹麦等地都看到过齐家玉器。尤其是丹麦的藏品,超出了人们的想象力。如果给学术界看了,肯定不会接受。这样的经验我也有过。很多齐家的玉器,其做工和精美程度,令人难以置信。牛震再三感叹说,现在的藏家都被拍卖忽悠,重视明清瓷器之类,忽略了高古玉。但他相信,高古玉一定会到达它应该到达的位置。我也坚信不疑。回去的路上,牛震对我说:“如果上海交大或其他城市真的能建起齐家博物馆,我捐出一件从波士顿买回来的齐家玉,是极品。”

在参观完齐家坪文化陈列馆的间隙,卢法政先生深入农家,发现院落整洁,窗明几净,柴火、农具摆放有序,感觉非常舒适。在返回县城的车上,他感慨说没想到甘肃的农村这么整洁。看来,他和很多外地人一样,都对甘肃有些不符合实际情况的、先入为主的印象。我不知道那些遮蔽真实情况的表面印象从何而来、为何要强加给甘肃。西部就像粗糙的山川、贫瘠的土地、浩瀚的沙漠、辽阔的戈壁以及悠久岁月掩盖着的真实一样,发掘起来并不容易,往往,你看到的、感觉到的,也许只是距离实质很远的表象。我给卢法政先生讲了民国九年(1920)海源大地震时的一个情景。那年冬夜,地震发生时,有个村落的人聚集在一个窑洞里,看皮影戏。观众全神贯注地欣赏,艺人全神贯注地表演,他们浑然一体,地震导致洞口塌陷也不知觉。后来,别人挖开洞口,发现里面的男女老少都死了,看戏人、表演者还保持着当时投入的姿态。似乎这些人到死也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我曾经想把那件事写成小说,但是,迟迟不敢动笔,因为那个事件本身就是很生动、内涵很深的艺术作品,根本不需要雕琢、加工。表现这个题材时,谁要在“字里行间充满贫困荒凉甚至愚昧落后的味道”,就肯定不是一个真正的艺术家。进入西部深处,你常常可以看见外表粗糙的人,但是,他们心灵纯净,坦诚开阔。

站在甘肃乃至西部的荒凉大地上,我们充满自信,西部辽阔、壮观,但是,气候、生存条件不好。从物质层面上来说,或许这是一种幸运:人们没有形成面朝黄土苦苦追逐世俗利益的习惯,也没有纵容贪婪心的疯狂生长,却十分注重在无限的精神世界里探寻生命真谛。有人不理解西部人世世代代传承的感恩、宽容、忍让等文化精神,歧视。西部人却不为所动,仍然奉行自己的处世原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