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穿越扁都口、祁连大坂,第二次长途奔波

中唐时,吐蕃占领陇右、河西,大批汉人被俘,其中包括很多中下级文官,他们自称为“破落官”,着文写诗,反映他们在特殊历史环境中的特殊感受。这些诗大部分散佚,少量因为某种机缘得以保存下来。例如P.2555号敦煌写卷,有唐人佚诗72首,王重民曾经整理,辞世后,其夫人刘修业交由弟子白化文等人整理,并以舒学之名发表。因这些诗为吐蕃俘虏的敦煌汉人所作,便称为“陷蕃诗”。后来,陆续有学者进行研究。这些诗歌中,有不少抒发被羁押过程中的感受,留下很多关于马圈湾、墨离海、扁都口(当时叫大斗拔谷)、青海湖等祁连山南北地理环境的描述,史料价值远远高于文学价值。

最初,学者推测陷蕃诗作者是马云奇。马云奇出生关中,曾远游岭南,与狂草家怀素为友。大约771年前后,他不远万里,通过北边草原丝绸之路西行到被围困中的甘州,入乐庭环幕僚,谋划抵抗吐蕃。当时,甘州以东地区已经陷落,河西形势非常危急,马云奇孤胆深入前途未卜之战乱地,确有英雄主义色彩。但当时周边环境实在太恶劣,尽管乐庭环苦心孤诣领导士众抗击,也无力回天,张掖最终陷落,大小官员遭俘。马云奇也沦为囚徒,先被押解到青海湖北,后转至湟水河畔临蕃城(西宁西多巴)。陷蕃诗中,唯有《怀素师草书歌》署名作者为马云奇,大多学者因此认为他也是其他陷蕃诗的作者。后来,潘重规先生先后发表《敦煌唐人陷蕃诗集残卷研究》、《敦煌唐人陷蕃诗集残卷作者的新探测》及《续论敦煌唐人陷蕃诗集残卷作者的新探测》等文章,重加校定。柴剑虹先生也着文考证。因P.2555所录《胡笳十八拍》之增拍小序有“落蕃人毛押牙遂加一拍,因为十九拍”之类文字,他们认为70多首陷蕃诗的真正作者应该是曾经担任过管理依仗侍卫一类职务的敦煌地方小官吏毛押牙,参加过唐蕃战争,后被俘。其人生卒行迹不详。后来又有学者研究认为写于青海湖畔的《白云歌》及另外12首陷蕃诗的作者是唐蕃战争中作为使者被拘的佚名僧人。

我在长篇小说《野马,尘埃》中将马云奇、毛押牙等人艺术化处理,赋予更多、更丰满、更深刻的文化内涵。我敬仰他们。

学术界可能永远不会对陷蕃诗的作者有定论,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诗歌本身的文学、文献价值和人类价值。从某种意义上,可谓之陇右、河西陷蕃时期的“史诗”。从交通路网角度来研究,也是非常珍贵的资料。例如,关于乐庭环,关于古代交通路线,关于因考察路线调整我们得以旬日内两次拜谒的扁都口。扁都口是沟通祁连山南北的最主要通道之一,与很多大事件密切相关,历史文献多有提及。难得的是,陷蕃诗生动地描述了唐人穿越时的环境及感受。诗人进入大斗拔谷时,写有《至淡河同前之作》:

念尔兼辞国,缄愁欲渡河。

到来河更阔,应为涕流多。

《冬出敦煌郡入退浑国朝发马圈之作》则写了离开敦煌,踏上羁押路的情景:

西行过马圈,北望近阳关。

回首见城郭,黯然林树间。

野烟暝村墅,初日惨寒山。

步步缄愁色,迢迢惟梦还。

还有一首《至墨离海奉怀敦煌知己》:

朝行傍海涯,暮宿幕为家。

千山空皓雪,万里尽黄沙。

戎俗途将近,知音道已赊。

回瞻云岭外,挥涕独咨嗟。

有学者考证认为,这首诗及其他58首佚名诗作者应是冬季翻越当金山口进入墨离海(苏干湖)地区。从当金山口,向东穿越柴达木盆地,经青海湖到西宁,正是考察团最初的设计路线。陷蕃诗中的《白云歌》长66行,描绘青海湖壮丽景色。而《九日同诸公殊俗之作》则表达出落蕃人在羁押地的痛苦感受:

一人歌唱数人啼,拭泪相看意转迷。

不见书传青海北,只知魂断陇山西。

登高乍似云霄近,寓目仍惊草树低。

菊酒何须频劝酌,自然心醉已如泥。

还有人不忘旧主,写给乐庭环的怀念诗《赠乐使君》:

知君桃李遍成蹊,故托乔林此处栖。

虽然灌木凌云秀,会有寒鸦夜夜啼。

由此诗推知,诗人曾为乐庭环属从,且对其评价甚高。或许,当年吐蕃人还允许他们往来通信。考察团22日经过的肃南隆畅河唐时称为灌水,乐庭环被俘后就被软禁在其上游,诗中的“灌木”是不是“灌水”之误?

钩沉这些历史事件和诗歌,会产生无限悲凉之感,但在穿越扁都口时,看不到任何历史的创伤与遗址。不管战争还是商贸,古老大通道上最终沉淀下来的都是宽容、慈悲、思想。考察团成员无“黍离之悲”,大家边走、边看、边说,还沉浸在瓜州的巨大收获与康乐草原的丰美中,而扁都通道两边的青山和草甸令人无限欣悦。后来开始呈现大片大片的草原和超然隐士般的牦牛群。轻松愉快到达海拔3767的景阳岭垭口。风大且冷,不能久待。

易华对着远处山坡上的羊群拍照。羊群摆出某种图案,似乎要传递信息,谁也破解不了。(图0-24)下行路线与大通河上游若即若离,自然流畅。进入一带辽阔宏大的大通河谷地。绿色草滩之北,傲然挺立的祁连山**出梦幻般崇高雪峰,在大写意般长云衬托中更显高洁,令人怦然心动。叶舒宪先生倚窗而立,用手机抓拍;南边山下,不时出现悠然闲村,自在陶然。古代,多少人在这条有山有水有人烟的大道上运兵打仗,商运贸易,又有多少运玉队伍浩浩****从这里通过!

如今古道依然繁忙。门源县依靠独特的地理优势,发展油菜花观光旅游活动,很成功。这个季节,油菜花正在美丽绽放,有人连片成堆,烘托气氛。(图0-25)我们选择好餐馆,考察团成员全部挤到一个包厢内。安琪将要乘坐晚上航班返回。易华知不可为而为之,锲而不舍地做劝止工作,希望她参加在定西举行的总结会。此前,刘学堂教授原打算25日从西宁返回新疆,将与来自上海的同行调研。易华游说,刘教授竟然改变主意,让上海的朋友到达乌鲁木齐后先期开展工作。有这个成功案例,易华信心百倍,一路都在劝说。但安琪意志坚定。无论结果如何,大家都把门源午餐当作送别小宴会,一边吃饭,一边以水代酒,为安琪说祝福话。尤其是刘学堂教授现场脱口而出的送别诗,文辞优美,情真意切,简直像电影、电视中的真诚表白。考古学家能即兴吟诵出如此美丽的诗文,甚为佩服。

我宣布孙海芳考察结束后将要到西藏大学工作的消息,又是新一轮的祝福。

我又告诉大家郑部长的临时决定:因为要考察青海瞿昙寺,郑部长要离开考察团几天,25日下午从西宁直接赶到定西,参加26日下午的总结会。

于是,大家又祝福郑部长。

三轮实实在在的祝福之后,告别门源油菜花,继续赶路。穿山越岭,翻越美丽的祁连大坂,到达西宁。找到青海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已经下午。安琪来不及参观,赶往机场。其他人在工作人员的带领下开始参观。(图0-26)郑部长在青海省担任副省长时主管过文化,几位工作人员认出他,大感意外,激动得跳将起来:“这不是我们的郑省长吗?您回来啦?怎么不早说啊!”

场面让人感动。

刘学堂教授也曾在青海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工作,有不少旧时相识。他说,除了人事,工作场地、陈列馆、家属区等一切都没改变。我们原计划考察湟中卡约文化遗址和民和喇家遗址,为了临夏、定西的考察进行得扎实,考察团决定只在青海省文物考古研究所陈列馆参观,然后奔赴甘肃永靖县。时间紧张,来不及叙旧、感怀,直奔主题,进入参观环节。

青海自古以来与甘肃唇齿相依,627年,唐朝建立十道,其中陇右道辖境“东接秦州,西逾流沙,南连蜀及吐蕃,北界朔漠”,涵盖陇山、六盘山以西,青海湖以东及新疆东部地区。可见当时王庭是将甘、青视为一体。很多历史、文化事件也将两省紧紧连接,但更能体现这种密切关系的,是唐蕃古道和羌中道。

唐蕃古道也叫馒头岭(古)驿道、南丝绸之路,早在汉朝就基本形成,被称为中国古代三大通道之一,全长约3000公里,是唐代以来中原内地去往青海、西藏乃至尼泊尔、印度等国的必经之路。这条大道横贯中国西部,跨越举世闻名的世界屋脊,大致走向为:从长安沿渭水北岸西行,越陇山,经甘肃天水,溯渭水西上,越鸟鼠山到临洮,又西北行,在临夏炳灵寺或大河家渡黄河,进入青海民和官亭,再经龙支城(青海民和柴沟北古城)、鄯州(青海乐都)、西宁、湟源,登日月山,涉倒淌河,到恰卜恰(公主佛堂),然后经切吉草原、大河坝、温泉、花石峡、黄河沿,绕扎陵湖、鄂陵湖,翻巴颜喀拉山,过玉树清水河,西渡通天河,到结古巴塘,溯子曲河上至杂多,沿入藏大道,过当曲,越唐古拉山口,至西藏聂荣、那曲,最后到达拉萨。

秦陇南道(因西段途经古河州地区,又称河州古道)与唐蕃古道在甘、青段多有重合。

羌中道因地属羌人,故名。屈原《离骚》中有一句:“曰黄昏以为期兮,羌中道而改路!”指同一条路,这条道路的历史就更为久远,分为东西向羌中道和南北向羌中道。

东西向羌中道横贯湟水流域、青海湖、柴达木盆地等青海地区,其以鲜水海(今青海湖)为中心,东到陇西(治今甘肃临洮南),称河湟道;西至鄯善(治今新疆若羌),称婼羌道。公元前139年,张骞出使西域返回,改行丝绸之路南道,依傍南山,经于阗(今新疆和田)、且末、鄯善,过阿尔金山进入柴达木盆地,曾计划从羌中道返回长安。后来,河西走廊畅通,羌中道便成为其辅道;而当河西道受阻,则再次发挥重要作用。公元前61年,赵充国经营西羌由此道往来。北魏僧人惠生和宋云等即由此道入西域再转赴天竺。南朝僧人昙无竭也取此道西行。559年,犍陀罗人嫩那崛多一行由此道东来。

南北向羌中道以秦汉时羌人活动中心地古洮州(甘肃临潭)为轴心,南北贯穿青海全境。北段以牛头城起,出甘布它暗门,越腊利大山,经完科洛至夏河美武、卡加、土门关至枹罕,与河州古道相接;南段从牛头城沿拉扎河口至阳坝城,顺洮水南岸东至达子多进卡车沟,越光盖山至叠州、沓中,分路沿白龙江南至四川若尔盖、松潘,东至阶州、阴平。这是甘肃、青海境内形成较早的一条古道,秦汉时起人类活动开始频繁,特别是魏晋南北朝时期,中原战火不断,河西走廊被阻断,此道更加繁荣。这条古道既是吐谷浑的官道,也是历代青海河南及吐蕃等西域属邦与中原往来的通道,直到明正德后,由于朝廷下令禁止通过而逐渐衰落。

公元5世纪上半叶,吐谷浑人在清水川(今同仁县隆务河口)东黄河上建河厉桥,羌中道改称吐谷浑道。

唐蕃古道和东西向羌中道的历史甚至可以上溯到6000年前的新石器时代。那时,古人就开辟出了前往新疆运玉的玉石之路。参观青海省文物考古研究所陈列馆,所见文物也始于石器时代,一直绵延到近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