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痴家婆

家婆,也叫家家,“家”有两种发音,gā和jiā。普通话叫外婆,这称呼有点见外,不如武汉人口中的“家婆、家家”那般亲热。

老武汉老说法,人有“三亲”:舅父、姑母、姨母;人有“三不亲”:舅母、姑父、姨夫,说到底还是强调血缘关系。一个人和他的“叔、伯、姑、舅、姨”之间,基因相同为四分之一,属二级血缘亲属,自然要比完全无血缘的“婶娘、伯妈、姑父、舅妈、姨爹”要亲一些。

“血缘亲”的社会人情风貌,虽不能绝对化,但的确是客观存在,过去伢们多,疼这个多一点,疼那个少一点,也很正常,一碗水端平,有时很难。隔代亲,亲更亲,坊间都说爹爹疼孙子多,婆婆疼外孙多。外孙住在外面见面少,一年的疼爱就集中在几天,像聚光灯一样,亮度自然高一些。

在物质供应不景气的年代,家家屋里有好吃的,这恐怕是很多外孙们的美好记忆,也是很多童谣的不倦主题。

摆摆手,家家走,不杀鸡,就打酒。

选自朱介凡《中国儿歌》第198页。

摆摆手,也叫摇摆手,幼儿游戏,双手一前一后摆动,同时双脚一左一右踏步,游戏虽简单,但可训练幼儿的协调能力。有时母幼一起做,那就更有意思了。有关摇摆手的童谣比较多,都是一边唱一边做。家家走,到家家屋里去。

虽只十二个字,欢欣之情,跃然纸上,家家屋里的好招待,永远是最吸引人的、最令人回想的。

摇摆手,家家走;搭洋船,下汉口;吃鸡蛋,喝米酒;买对粑粑往转走。

选自《索河镇志》第464页。

洋船,指外国制造的轮船。由于有别于传统的木制船,旧时将以机器为动力的铁制轮船也统称为洋船。对粑:武汉的米耙,以成对出卖而称“对耙”。 旧时武汉三镇,汉口的声名和繁华独居其首,人们习惯上把“到武汉”统称为“到汉口”。自武汉以上来,称为“下汉口”,自武汉以下来,称为“上汉口”。汉阳索河在武汉上首,故称“下”。

下面这首就更具体更详细了:

摇摆手,家家走,一走走到大门口。家家端凳叫我坐,倒碗糖茶叫我喝,抓把蚕豆叫我剥,麻糖炒米一簸箩。家家屋里好香油,滴了两滴抹抹头。家家留我跟她过,我要回去睡摇窝;家家留我玩一玩,我要回去坐洋船;家家留我歇一歇,我要回去打撇撇;家家留我喝甜酒,打开罐子喝个够。 由余桂珍提供。

香油:俗呼小麻油。古代妇女常用头油来美发、护发,汉通西域后,胡麻(芝麻)引入中原,其所制香油,成了头油的新材料。老武昌豹子獬一带,新婚第三天,女方娘家要来人送擦头油,并接新人夫妻回门,称为“送油”。此处小孩将小麻油抹头,憨态可掬。抹抹头:抹,mā。打撇撇:撇撇,pié·pie,一种自制儿童玩具,多用废纸、烟盒等叠成。簸箩:bǒ·luó,盛物的竹筐。摇窝:婴儿睡的摇床,这里是一种戏谑说法。甜酒:米酒。

整首歌谣,一气呵成,盛满了温馨,弥散着亲情,外婆的慈爱之心,溢于言表。糖茶、蚕豆、麻糖、炒米、甜酒,尽其所有;留我过,留我玩,留我歇,倾尽爱心。

下面这首很亲切,很富人情味的童谣,则是表现外孙亲热家家的情景: 骑竹马,走人家,走到半路接家家,家家家家屋里坐,我跟家家搨粑粑。

由余桂珍提供。

搨粑粑,搨,武汉话读如“tá”,同“拓”,动词,赶薄,摊平。搨粑粑,将面粉加水加作料,用油在热锅里摊成软熟薄饼,多用于“过早”,有时也用来作为正餐间的“点心”,甚至“待客”,这里就是用粑粑来款待家家。

关于舅家的童谣,通常演唱的对象有二,一是家家,二是舅妈,关注点只有一个,即对自己的态度。不管受到怎样的接待,都会在稚嫩的心灵中,烙上难以磨灭的痕迹。

私议舅母娘不好的童谣要多一些:

亮花虫,打灯笼,我在舅爷的门前过,舅爷问我是哪个?我是你的亲外甥。舅爷让我屋里坐,叫舅母把鸡杀,舅母娘就把眼睛眨,舅爷说把肉煮,舅母娘就把眼睛鼓。舅爷死了哪个哭?一对亲外甥哭。舅母娘死了哪个哭?一对黄狗咬上门。

选自朱介凡《中国儿歌》第129页。朱母传唱。

长辈去世,晚辈哭悼,是孝道的一种表现,最后两句说,舅母娘死了,外甥是不会哭的,只有黄狗咬,这是舅母娘不慈的回报。此类主题的歌谣各地都有流传,如桂琴甫手写稿《新洲县古今民间歌谣》中的《剐草皮》等。

谣中的“眨、鼓”两字用得十分形象,贴切,生动地描述了舅母极不情愿而又不便明说的情态,堪称点睛。

痴家婆,疼外孙,长大了,是别人。

选自朱介凡《中国儿歌》第128页。朱先生儿时习唱。

祖祖辈辈对一种人间现象,社会情态的慨叹,童谣虽小,记录的却是世人的切肤体验。

在传统社会里,外孙不随舅家姓,终究是别姓之人,不能长居舅家,也就不能更多地回报家婆了,因而武汉坊间有“外孙养大手一指,孙子养大烧张纸”之俗语。

痴家婆,养外孙,憨母鸡,抱鸭儿。鸭儿下水,母鸡见鬼。

选自北京大学歌谣研究会《歌谣》第一卷第29号(1923年10月21日出刊)第4版,黄文搜集。

憨:痴,憨厚。抱:禽鸟孵卵;旧作“菢”,今作“抱”。由于长期的人工驯化饲养,家鸭的许多习性如飞翔、迁徙等都改变了,甚至连筑巢孵蛋的原始本能也丧失了,人们就用母鸡替代家鸭孵卵。见鬼:鬼是虚无之物,见鬼喻没有指望了,白费气力了。

与上首同述一事,表达有别,运用了类比手法。母鸡孵鸭蛋,带鸭儿,一视同仁,倾尽母爱,然鸭儿终究不是同类,它有自己的生活天地,母鸡的付出恰如东之流水。此种类比源自百姓所知所见,既形象生动,又富有生活气息。

“外孙外孙,越喂越生”、尽管如此,人世间的痴家婆还是“痴”心不改,一如既往,这或许正是人性的高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