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铜人像下

三民路象根扁担,六渡桥和铜人像就是两个箩筐。形容一个人生活奢侈讲究,喜欢卖味,三皇街的人就说他“从铜人像到六渡桥还要坐三轮车”,二者距离很近,只有几十个门牌。

和六渡桥一样,铜人像也曾是汉口的繁华地,老地标,三皇街有个出口直通铜人像,街上的人也喜欢说“我家就住在铜人像”。

这里因孙中山铜像而得名,据说铜像原本计划修在中山公园里面的,为了让人随时可以瞻仰,就把它改修在大路中央。

铜人像是由刘文岛于1930年开始主持修建的,后因1931年武汉大水等原因搁置一年多,直到吴国桢接任汉口市长以后才继续开工,1933年5月竣工,6月1日揭幕。铜像基座四边镶有整块的汉白玉,上面原来镌刻有国民党党徽,有吴国桢撰写的“像赞”文字。

1965年,有关部门在维修时,磨掉了“党徽”和“像赞”,给孙中山的右手上增加一根手杖。报纸上说,铜像原来没有手杖,是这次维修时添加的。

三皇街有个古董爹爹,姓梅,解放前当过警察,参加过“汉流”组织,解放后被送到新疆(自云是“充军”),后返回武汉。古董爹爹见多识广,古董万器的,别人不懂的他懂,别人不知的他知,又喜欢引经据典,肚子里面尽是些老武汉的野橘子。

我听古董爹爹讲,铜人像原来是有拐棍的,拐棍里面还专门灌有金子,结果防不胜防,还是被人偷走了,这以后铜像的手就一直是空的。古董爹爹没有无端撒谎的理由,细看铜像,如果最初设计没有拐棍的话,其后添加就绝不会如此自然,如此天衣无缝了。

三皇街的人把这个地方叫作“磨盘”,它的下面有两层圆形基座,像个大磨盘。周边的街道呈辐射状,有长堤、三民、民族、民权等五条道口,从天上往下看,地形像个大风车,附近有东风商场、老美的、陈天保、邹紫光阁、长胜池等老字号。

铜人像,是地名,也是个形容词。说人生得黑,就说他“长得象个铜人像”;讽刺人反应迟钝,就说“你在那里不理不睬的,稳得象个铜人像”,夸自己狠,就说“我是个铜人像,不怕电打,不怕雷劈”。 女人叨嚼男人不做事,就说他“像个铜人像样的,一天到黑随么事都不做“。

铜人像

七十多年来,铜人像站得稳稳当当,笔直笔直的。孙中山是先行者、民主革命的先躯,是世界级的伟人,受人景仰。刚开始闹文革的时候,不懂历史又不懂政治的红卫兵曾经对铜像有过不敬的想法,但很快就被叫停了。

铜人像留给我的记忆是零散的,杂乱的。

最早的印象是恐怖,这个恐怖来自于大人。

大人们忙,没有过多的时间看管孩子,为了让孩子听话,不到处乱跑,就用一种恐吓方式来替代管教。他们说,铜人像是“麻(mā)胡子”出没的地方,没有大人带,千万去不得。有人还边说边做,说麻胡子的手很厉害,往小孩脸上一抹,小孩就被“迷住了”,乖乖地跟他走,然后就被他刮了、剁了、蒸得吃了。我听得鸡皮疙瘩直起,汗毛直竖,害怕被“抹”,自然就不敢独闯铜人像了。

所谓麻胡子,就是隋代的麻叔谋,隋炀帝下令开汴渠,麻叔谋被任命为开河督护,他凶恶残暴,蒸食幼儿,丧尽天良。死了这么多年,仍是小孩的灾星,儿时,一听到“麻胡子来了”,我就赶快找个地方躲了起来。

读小学了,天天打铜人像过,平安无事,我这才知道麻胡子之说原本是大人自己在款鬼话。那些年,别说吃小孩,就是拐卖儿童的事也很少,不像现在,连女研究生都敢卖到山里给人当生育工具,现在的人贩子才是真正的麻胡子。

在三年困难时期,这里曾是抢犯集中的地方,一些叫花子公开抢人东西吃,我遭遇最揪心的一件事,就是在铜人像下,被人把过早的一个面窝给抢跑了。

去掉恐怖阴影后的铜人像鲜亮鲜亮的,每天上学放学从此经过,我都要玩一下。

路边有种铸铁管栏杆,直径十公分左右,壁厚二公分,铁灰色,它的作用好像并不是刻意阻拦行人,上面甚至还可以坐人,当然需要一定的技术了,一些人蹩着腿坐着玩着聊着天,警察从来不管。我尤其喜欢翻爬这里的栏杆,和小伙伴们一起,翻来覆去,一上一下,你追我赶,每每玩得汗流浃背。有回把书包都玩掉了,还是“东风绸布商店”隔壁理发店里面的一位师傅帮我收起来的。

文革当中的一段时间,铜人像一带曾是打架斗殴频频爆发的场所。

武汉有江有湖,江湖气息浓,人们豪爽、热情、讲义气,码头文化影响深远,街头巷尾不难寻觅江湖的踪影。

熟人朋友在一起,称兄道弟,玩哥们义气,一些青年伢们按地域组成了一些松散的团伙,什么“集稼嘴的、三阳路的、老圃的”等,三皇街则属于“铜人像”这一排,有帮有派有靠山的,就被称作是“外头玩的”。

“外头玩”的人,不象东京的“泼皮”、津门的“混混”、北京的“光棍”,倒有点象上海的“阿飞”,这些年轻人,无书可读,无事可做,喜爱穿着打扮,讲究吃喝玩乐,一群一帮,整天在铜人像附近招摇卖弄、嘻玩闹事。

虽无大恶,但他们拉帮结伙,依仗着人多势众,喜欢斗狠、要味、掐着人玩,喜欢无事生非打群架,喜欢沾花惹草撩姑娘伢。铜人像一带方便热闹,相对开阔,打起架来便于疏散逃跑,于是这一伙,那一帮,时常邀约在此斗殴,用拳头、棍棒说话,以刀子、砖头讲理,凭武力解决矛盾冲突,以致血腥不断。

“外头玩的”伢们还有一个特点,就是说话爱“丢橘子”,他们口中的一些特有词汇,只在圈子内面流传。比如女人叫“枪”,男人叫“杆”,长得漂亮叫“姐”,身材叫“条子”,长相叫“脉子”,衣服叫“叶子”,找女朋友叫“掬枪”,小偷叫“窖板”,偷钱包叫“铩(sá)皮子”,掌管小偷的人叫“掌窖的”,“邀几个人打他一顿”就说“浩几管堂把他敲一顿”等,还有“拐子、攮子、舀子、吹灯、封喉、瘫条”之类的江湖老话。

“丢橘子”在武汉是有历史渊源的,叶调元的《汉口竹枝词》中就有“局中明白旁人昧,说话由来橘子多”的描写,“橘子”之“橘”传由“谲”演变而来,“橘子话”指不为外人所知的行话,又称“暗码子”,极富武汉商埠文化特色。

这里的橘子话,既非行话,又非黑话,应该是叫它“群话”,即在一定人群中使用的话,类似于现在的“网络语言、Q言Q语”。说橘子话是一种卖弄,主要为了显示自己的与众不同。

铜人像一带还是“麻木”的老窝子。

麻木,武汉话原指那些爱喝酒,酒量又不大,整日脸带酒气的人,后指三轮车、电动三轮之类的代步工具。铜人像原有个“三轮车合作社”总站,三轮车集中停在此地候客。过去有种小黄鹤楼酒,二两半装,瓶子扁扁的,放在口袋里正好,三轮车夫多半爱喝酒,无事便掏出酒瓶抿两口。

用车的人,老远便高呼“麻木”,不知是喊车还是喊人,反正人到车也到,这大概就是“麻木”一词的由来。奇怪的是,当年并不禁止三轮车夫喝酒,也没有听说过有什么三轮车酒后车祸。

此地有过让人心惊肉跳,惨不忍睹的场景,1967年夏天,我亲眼得见,有两具武斗致死的尸体在铜人像下停放了近半个月,大热天,腐臭难闻,最后还是火葬场里来人用铁锹将其弄走的。

改革开放之初,铜人像磨盘四周,又一度成为宵夜的圣地。天刚煞黑,一些小老板便开始抢占地盘了,摆张竹床,搭块铺板,炉子灶一捅,流动餐厅宣告营业,武汉人把这叫作“地皮摊子”。这里炸臭干子炸藕丸,卖点透味卤菜、荤素皆备的小炒,还有大铞子排骨汤。酒品齐全,啤酒红酒靠杯酒,所谓“靠杯酒”,就是将原封瓶装白酒打零卖,一两二两用杯子量。

生意火红的竹床餐厅

一个摊子一盏灯,有汽灯马灯电石灯。照明仅靠路灯是不够的,还需自备灯光。蜡烛不好用也用不起,一般是“马灯”,条件好的用“汽灯”,亮闪闪的,吸引人。还有一种“电石灯”,老辈人忘得差不多了,年轻者根本不知道此为何物?

所谓电石,化学名称为碳化钙,外观为灰色、棕黄色、黑色或褐色,块状固体,老汉口人叫它“臭瓦斯”。它与水反应生成乙炔,乙炔是可以燃烧发光。电石灯都是自己做的,像把小铁壶,壶身长长的,壶嘴细细的,乙炔气从壶嘴冒出,火一点,就会发出灿白的亮光来。如果电石不纯,放进水中,有时会发出嘶嘶的响声和臭味。

电力紧张,有些人家停电时,也会用上电石灯。电石无处可买,一般都是一些人从单位“顺(不叫偷)”出来的,除了自己用,还送给亲戚朋友。

摊摊有灯,灯影蒙蒙,热气蒸蒸,空气中弥散着汗臭味、香烟味、焦油味,还有些说不清白的醡巴味,这似乎并不影响人们的食欲和心情,生意一天比一天火旺。宵夜者,男将居多,女人也有,大家坐在小杌子上吃的吃菜,喝的喝酒,你请我让,吆七喝八,大声谈感情,小声说国事,有脸红脖子粗的,有摇头晃脑的,有“敲杠子”赌酒的,嘈杂无序中透着几分爽气。

宵夜宵夜,一宵宵到深更半夜,第二天早晨一看,四处油渍,一片狼藉,只是苦了环卫工人。

和六渡桥一样,喧闹也是铜人像的永恒主题。

享受宁静,宁静给人以冷峻的思考;享受喧闹,喧闹蕴含着生命的沸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