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卖杠”和“穷炫”

武汉人的“讲味”,恐怕是远近闻名了,从“杠”和”“炫”(武汉人读若sán)这两个词的诞生使用,也可窥见一斑。

“杠”,指“有味、气派”,“卖杠”有点像北方话中的“显耀、招摇”。街头巷尾,爱打麻将者居多,这个“杠”极有可能就来源于麻将中“杠”,有“杠”就有钱得,“杠上开花”是大胡,“卖杠”的,底气足,有本钱,敢打敢卖。

“炫”的意思和“杠”差不多,有时还连用,一个人从头到脚鲜亮夺目,就说他“杠炫了的”。

何时有“卖杠”这一说?不知道,只知道它由来已久,沿用至今,用途还很宽泛,大冬天打赤膊、一个人横渡长江,八十岁的爹爹吃蚕豆,都可以叫卖杠。不过,用得最多的,还是指爱打扮,喜欢赶时髦。

清茶浊酒,布衣革履,卖杠不是有钱有闲人的专利,富有富的嗜好,穷也有穷的讲究,穷人也卖杠,卖过了,就叫“穷炫”。

《白毛女》中有个喜儿扎红头绳的细节,街上一位太婆曾向我证实过它的真实性和经典性。太婆年轻的时候,三寸金莲刚刚解放,一根红头绳,一条花绸结,一方细布袱子,都足以让她兴奋不已。穿件新衣服,巷子前,巷子后,无事也要走三趟,生怕别人没看见,说话的声音都比平时大了许多,无非是想引起别人的注意。

当年的老汉口,穿的、戴的、擦的、用的,新样新式,层出不穷,什么香云衫、罗缎纺、阴丹士林布,什么雪花膏、美人胶,什么戴春林香粉、警钟牌肥皂,都曾一次又一次地撩起人们的心浪。

走街串巷的小贩们瞅准了市场,一些对贫民百姓路子的叫卖声时时在陋巷中响起。

有卖“美人胶”的,这玩意很平常,护发美发效果却不错,很受街妇们欢迎,男人用得少,民间便戏称为“美人胶”。

老化妆盒

美人胶不是现成的胶水,而是扎成一小捆的长刨花。这种柚子树干加工的刨花,在一小碗水里泡上一两天,便会出现一种粘液,用软毛刷蘸些泡出的粘性**,梳理头发,效果就像今天的摩丝一样,既美观又光亮。过去还有专门泡美人胶的容器卖,有的还很讲究。

雪花膏是一种比较低档的护肤用品,香味不正且不持久。武汉人把零买叫做“打”,打酱油、打醋、打酒、打圆圆豆豉,雪花膏也可以“打”。小贩卖,商店里也卖,解放以后还有,我见过。有的连雪花膏都打不起,就自己动手做。街上有个婆婆将糯米粉碾得极细极细,然后掺点香精、蜂蜜什么的,自制美白霜,据说比零打的雪花膏差不到哪里去。

开不起洋荤,上不起美容院,土方土法也鼓舞人心,比较有代表性的是“扯脸”。扯脸,也叫绞面,一种古老的习俗,也是一种简易有效的面部美容,未开过的脸叫“汗脸”,第一次扯叫“开脸”,是从姑娘到媳妇的一道手续。扯脸流行时间长,直到六十年代,小街上还能得见。

前头巷子有个女人手艺高,名声旺,称得上是半个专业户,收钱与否就不清楚了。那女人穿件阴丹士林的褂子,头上油光光的,动作麻利熟练,手指头格外灵巧。先扑香粉,然后,一条细索子棉线交叉,象一个“又”字,一头含在口中,另外两头左拉右扯,将脸部细毛和藏在毛孔的污垢一齐清除,有的连眼皮上下、鼻梁两边、颈前颈后都来个彻底大扫除。

立竿见影的扯脸,扯出了光洁,扯平了皱纹,扯嫩了皮肤,也扯出了女人们的愉悦和自信。

平头百姓过日子,大事小事不离银子,这方面用多了,那方面就要紧一点,天天要盘要算,日子才过得下去。“吃饭”和“打扮”是对矛盾,二者之间免不了磕磕碰碰,扯扯拉拉。

在“顾肚子”和“顾面子”之间,小街上曾演绎过许多让人既好笑又心酸的草根故事。

街上有个青年伢,外号叫“水油子”,家里兄弟姊妹多,日子紧巴巴的,他是老大,十六七岁就参加了工作,在省汽修上班。水油子生有一头好发,蓄的是当年最玩味的飞机头,头上经常是油光水滑,一丝不苟。原来没有什么摩丝、发乳之类的美发品,也买不起头油,他每天就用梳子蘸点水梳头,因而得了这个雅号。

桥西商厦那块地,过去有间很有名的理发店,叫做“三八红旗理发厅”。按老规矩,女人是不能从事理发这一行的,有道是:男人的头,女人的腰,可以看,不能捞(动手),男人以头为尊,尤其不能让女人摸来摸去。女做“男活”,当年是被当着移风易俗的新鲜事物来宣传的,有部电影叫《女理发师》,生活喜剧,王丹凤和韩非主演,其宣扬的就是这个主题。那时,汉口的红旗理发厅就因此很“红”了一些时。

三皇街有几个油子哥们却蛮喜欢女人摸自己的头,特别是那些年轻漂亮的女理发师们。吹完风、擦完油、刮完脸,最后一道工序是替客人往脸上抹雅霜,擦雪花膏。女理发师的纤手又白又嫩,又滑又柔,肌肤相接,虽然不过是几秒钟,在极度封闭的社会中,这也是哥们一种难得的人间享受。

水油子看中了里面一个姑娘伢,想跟她玩朋友,有事无事往店里钻,不找别人只找她,点名要她给自己吹头,擦香香。六十年代初,武汉的理发业是按等级标准、按服务项目逐项收费的,“红旗”属于比较高档的理发厅,费用不低。水油子只顾讨好卖乖献殷勤,忘记了自己口袋里有多少钱,最后荷包搞干了,到了月底,连买饭菜票的钱都没有了,别无它法,只好用个饭盒子从家里带饭到厂里吃。这玩味的油子哥们还耐这个烦,惹得车间的人都笑他,头上油流了,底子掉干了。

家里饭也是定量的,天天带,引起了他妈的注意,一问才晓得是这么回事。此事很快在街上传开了,成了街坊们茶余饭后的笑料,还有好事者把此事当歌唱,一首童谣就在街上悄然流行了:

吹个油油头呃,

去了六角六呃,

擦点雪花膏呃,

擦了不长包呃,

一道又一道呃,

吹掉了饭菜票呃……

水油子一听,火冒三丈,撵着小伢们打,捉到一个,上去就是几“栗角”。三皇街上的小伢们硬气,挨了打多半不告状,情愿吃闷亏,心里有气没有地方出,打“撇撇(pie pie 卡质画片或纸叠的玩具)”时,一边打,一边跺脚一边骂:打死你个“苕水油子”!

卖杠无可厚非,人,爱穿着、讲打扮,从心理、卫生、社会学等角度讲都有益无害的。穷炫则不可取,炫,要有度有节,瞎炫也不对,炫,也要炫出文化和品味来。

卖杠是个接力棒,一代一代往下传,当今的小青年只是改了一种说法,把它叫做“装酷、扮靓、搞帅”,万变不离其宗,说到底,还是老辈的那一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