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为生活而“加工”

上世纪中叶,天灾人祸,难上有难,象三皇街这样下层百姓密集区,尤其穷得冷气直冒。不过,那时的人思想单纯,要求不高,一门心思只想通过自己的诚实劳动来养家糊口,哪怕是分分钱、厘厘钱,挣一点算一点,很少去想什么歪门邪道。因此,社会上,坑蒙拐骗、偷盗贪占之类的违法乱纪事倒是不多见的。

过去,动员城镇居民下放,有个口号叫“我们都有一双手,不在城里吃闲饭”,事实上,就我所看到的,城镇居民中,能劳动而不做事,呆在家里吃闲饭的人还真是极少数。

我的老“太(祖母)”,六十多岁的时候还在纺线子。我老家在汉阳县的玉贤集,从马沧湖坐船经后官湖可以直到湾子门口,老一辈在光绪皇帝还活着的时候就下汉口了。当年,从乡里带出两件东西,一副石磨,一架纺车。记事起,我就看见老太一手摇纺柄,一手提着棉条,嗡嗡地纺着。

长堤街有个收购点,从那里领回棉花,一点点地摊平,压实,然后卷成空心棉条,就可以纺线了。纺线的工艺要求是纤细,均匀,且不能有断头,老太一边纺,一边时不时地要弯腰接线。她把纺好的棉锭叫“锭果”,一个锭果大概有两把重,全部纺好后,再交给加工点回收,换点可怜的加工费。有时半夜醒来,还听到老太在楼下纺线,那嗡嗡的声音至今仍在我心头萦绕,令我心酸不已。

街上纺线的太婆有几个,其中领头的是长子婆婆,她身体好,纺得快,以身作则有威信,所以纺线的事情都是她一手在张罗。这种纺线加工大概在1964年前后才结束,那架纺车后来劈开生了炉子,祭了灶王爷。

穷有穷的路子,小打小闹、杂七杂八,穷办法,办法无穷。一些工厂里正式工人不愿意干的、或者是干不过来的手工活,街上的人总有办法弄回来,分摊着各家做一做,人们凭此挣点小钱,贴补家用。苦有苦的味,小街的穷太阳,朝起暮落,总是显得那般匆匆忙忙。

从业人口最多的,最为壮观的是加工火柴盒,这事好象是居委会统一组织的,只要愿意做,不需要手续,不拘老少,都可以直接去街道组领原材料,做多少,算多少。想当年,好多人家就是靠糊火柴盒度过艰难岁月的,这使得小街的半空中,常常弥漫着一种特有的浆糊味。

加工穿花扣

一大清早,小桌子,大竹床,长铺板一摆,就拉开阵势了。拿材料、刷浆糊,折条子,沾盒子,环环相扣,节节不断,丝丝不苟,一双手不停地重复翻舞着,仿佛经过严格的科学测试,竟然找不出哪个动作是多余的。老的少的,低着头,说着话,赶着活,一干就是几个小时,貌似简单轻松,实际是很累,很磨人的。

再看劳动效益。当时一盒火柴才2分钱,可以想象加工费能有多少。不管是“糊屉子”还是“包盒子”,一万个才二元五毛钱,算起来,一个还不到半厘钱。手快的,肯下力的,一天能糊个两三千,赚它个几毛钱。几毛钱,这就很不错了,那时学徒工一个月才18元钱。

还有糊医院用的针剂盒,工艺复杂一些。这种针剂盒是我儿时的宝贝,可以装笔,当笔盒子用。撕去里面的瓤子,在上面戳几个透气的窟窿,便是养蚕的好家业。

水塔对面,现在的佳丽广场,原来是武汉有名的“红旗服装厂”,街上有师傅在那里上班,他每天要带回一些服装(主要是工作服)让街坊们加工。缝(武汉话叫zài)扣子,我都干过,一下一下缝好后,还要用线绕几圈,再穿过去打结,做完后还要紧一紧。最麻烦的是缝风纪扣,必须小心翼翼,细细摸摸的,越是着急越出拐,心火盛的人是做不好的,干这活还能顺带磨磨脾气。

红旗厂对质量要求很严,如果验收不合格,就要返工。街上人对返工之事,有个又形象又风趣的称呼,叫“打板子”, 送上去的东西,怕就怕打板子。对于缝扣子的人来说,这个“打板子”就象真打板子 一样,重新拆,重新缝,还多一道手续,比初始加工更麻烦,更让人痛苦十分。

有段时间,巷子里兴起了“扯棉纱“,热闹了一些时。做棉纱手套、棉纱袜子、棉纱衣裤剩下来的脚子料,花花绿绿的,没有大的用场,就把它扯成纱,棉纱则是工厂里面擦拭机器的好物件。

扯纱之法也多。有人把大指甲蓄长一点专门用来扯纱,有人用镊肉的镊子代替手扯,有家人最傲,我看见他把棉纱布放在搓板上,然后用汽水瓶盖子刮,肯动脑筋,效果好得很,省事又省力,还真符合当年倡导的多快好省的精神。扯纱扯顺了,呼呼啦啦地响,直悠直悠的拉,叫人心畅快;不顺时,连线头都找不到,让人干着急。

扯棉纱当然赚不了几个钱,但它也有个好处,就是不讲工作条件,随时随地,有事无事都可以扯起来。街上经常看到一些婆婆,端个簸箕或者梢箕,坐在家门口,一边谈家常,一边扯棉纱。

街坊之间,平素相处不错,有事做则互相关照。有个姓毛的,在一家小印刷厂工作,做学生用的作业薄,拿计件工资,她总要带些本子回来加工,给其他人做,一样付钱。于是,街坊们又多了一个可以挣钱的门路。

有加工冰棒签子的,把竹筒筒劈成细细的竹签子,有磕干莲子米的、剁菱角的,这都要有点技术,刀斧无情,比较危险,一般做的人少。还有加工鞋垫、加工坎肩的,要用缝纫机,有设备的家庭不多,做的人比较少。

至今想起仍觉得奇怪的是分猪鬃,也就是用镊子把黑猪毛和白猪毛分开,有何用途就不知道了,只听说还是出口的原料。我小时候爱把猪毛带到学校,淘同学的耳朵,或偷偷放在别人颈子里,恶作剧,闹得玩,一根猪毛也能玩半天。

学业负担不重,一到放学时间,就可以看见一些伢们帮着干活。不要以为他们是纯粹好玩,里面不乏生力军,特别是些姑娘伢们,眼疾手快,心灵巧,糊火柴盒,扯棉纱,一个赛似一个,有的甚至比大人都强。

思想观念不一样,穷人的孩子早懂事,早当家,能为家里减轻点负担,赚点钱,又自豪又光荣。哪象现在的一些伢们,只晓得向大人伸手要钱,讨债,嫌贫媚富,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在家中的责任和义务。这样一比较,当年的穷困,对子女的教育来说,未必都是坏事。

一条穷街,一条曾经流淌着温馨和良善的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