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3

他不知道**党的入党要求是什么,也没接触过**党的政治指导员,但想想也觉得**党决不会如此草率如此马虎。

在战时的重庆和成都,目睹政治之腐化及民间之疾苦,令他悲哀的见闻实在是太多了!

日军占领武汉广州后,停止了大规模的军事进攻,正面军事压力减少了,而国民党也逐渐丧失了开战初期那种上下齐心、锐意进取的气势,一些弊端和毛病也重新显露出来,而且愈演愈烈。就拿招兵来说,《兵役法》的规定是“三丁抽一”、“逢五抽二”,壮丁入伍前必须进行“国民军事训练”,现在不管三七二十一,绳子一捆就往前线送。华连智曾到过四川广元见习,亲眼目睹了壮丁们悲惨的命运:几百个人手与手用绳子穿成一串拴在营里,没有丝毫行动自由,动一动就得挨打。一座上锁密封的仓库,因为不透风,据说闷死过七八十个壮丁。吃的东西少而粗劣,因为喝脏水许多壮丁患痢疾,拉肚子,又没有药,人死了就地一埋,喂了野狗,好多壮丁还没有到达前线就死亡了。而所见一班办兵役的人却在赌博,大堆的钞票放在桌上,个个赌的兴高采烈,根本不管那些濒死的壮丁。这和长官们虚报编制吃空额有很大关系,一个号称万人的满编师,实际不到五千人,结果一到开战就四处抓壮丁凑数。

华连智不敢想象,这样招来的兵,怎么能打败武备精良、凶恶强悍的日本军队?如果抗战胜利遥遥无期,他又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和虎口之下的她重逢?

去年年底,还发生了一件大事,国民党副总裁汪精卫发出了艳电,响应日本首相近卫文麿的“调整中日邦交根本方针之声明”,即所谓善邻友好、共同防共、经济提携的“近卫三原则”,转道越南河内去了上海,公开投靠日本人,一时舆论大哗。这件事对华连智的触动极大,在他印象里,高层官员中汪精卫是鼓吹抗日的积极分子,也是开战后激进的“焦土抗战”的号召者,身为中国国民党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第二号人物,却做出了如此投敌行径,令他百思不得其解。

第二天一早,天气有些闷热。华连智到街市上闲逛,正巧遇到了华连孝和一群同学在演街头话剧,演的是汪精卫被处决的戏,以鼓舞民众,只是谁也不肯演这个大汉奸。一个同学看到华连智,大喊:“汪精卫有了,有了。”要华连智临时客串一下汪精卫这个角色,原来他看华连智是个英俊小生,而汪精卫号称是民国四大美男子,他来演这个角色再好不过,众人一起鼓掌。

华连智一听顿时大怒,拂袖而去,华连孝从来没见二哥发这么大火,赶紧让同学们闭嘴。

其实,华连智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发这么大的火,不就是演一出戏吗?他从报童那买了份报纸,想平静一下心情,不料这一看报,心却险些跳到嗓子眼了。

只见报纸上登载的一条消息是:“上海滩惊天血案,夏启益被刺身亡”,评论说夏启益担任日伪“兴亚和平促进会”的会长,为虎作伥,为日军收购粮食、棉花、煤炭、药品,鼓吹各行各业与日本人“共存共荣”,乃是汉奸卖国贼,实是死有余辜。这条消息很简短,没有详情介绍,他赶紧四处奔走,见到报纸就买。

此时天过正午,乌云密布,很快下起了细雨,整个山城笼罩在烟雨之中,犹如水墨画一般。

华连智来到一家茶馆,无心观看雨景,随口要了一壶茶水和一碟油炸花生米,疲惫地靠在竹椅上,一张一张地翻看着厚厚一叠报纸。

窗外雨声淅淅沥沥,像有人在他心中弹着一支幽怨的乐曲,震颤着他的心弦。

这一上午他没干别的,光顾着满街买报纸了。但是,凡是报道此事的报纸篇幅都差不多,对刺杀夏启益的经过和行刺者都没有详细描述,只知道事情是两个多月前发生的,夏启益遇刺重伤,又拖了个把月才死,前不久日伪当局才发了讣告。

夏启益是夏知秋的叔父,却原来也做了汉奸,那究竟是谁杀他呢?而现在的夏知秋情况又怎样?华连智凭直觉感到,她和这事有关联。他心急如焚,真是懊悔欲死,不该留下她一个人在上海做地下工作。

正在心焦之时,只听后面桌子上坐下了两个人,一人说:“小段,俗话说得好:‘嘴是江湖脚是**’。我们这些走江湖做买卖的,嘴要甜,脚要勤,你可要记住了。像你这样,做事偷懒,吃饭端大碗,那可不行。”

听着声音很熟悉,但华连智神不守舍,没多加理会,忽然肩膀被人一拍,他回头一看,见那人居然是老同学司徒树羽!

华连智又惊又喜,站起来和他紧紧握手:“司徒兄,有两年没见面了吧。”

司徒树羽笑着说:“是啊,抗战军兴,朋友故旧四散,想不到在重庆见面了。”打量了他一番,“哟,穿上军装了,可真是投笔从戎了。”

华连智端着茶水坐到司徒树羽的桌旁,说:“两年来跟你们不通音讯,也不知道你现在干什么呢?”

司徒树羽说:“在跟着我叔叔做药材生意。”

华连智见他脸上颇有风霜之色,问:“怎么做起生意来了?很辛苦吧?”

司徒树羽说:“百无一用是书生,到处在打仗,我还能干什么?只有贩点药材和山货混口饭吃。小本营生,比不得你家做大买卖的哟。天南海北到处跑,不点苦靠什么吃饭?好在也慢慢习惯了。”

他接着大略说起了来重庆做生意的情况。原来川、滇、黔都是中药材和山货的重要产区,重庆就成了这些货物的主要集散地,不少全国知名的老药号都在此设有仓库和店铺。各地运来的药材、山货大量堆放在这里,以待出售,外地来此购买的货物也在此等待车船运至省外。

华连智问:“在重庆生意好做吗?”

司徒树羽还没回答,身边那个姓段的伙计却学着四川话插嘴说:“好个重庆城,山高**不平,口吃两江水,认钱不认人。”

华连智和司徒树羽相视一笑,又问:“现在到外地的**好走吗?”

司徒树羽摇头说:“不好走,从国统区到日占区,一**关卡,盘查很多,但话也说回来,有钱能使鬼推磨,老总们只要给钱就能放行。能拿到上好的货,钱还是能赚一点,如果看不准货,那就血本无归。”他说到这,微微一笑,“别光说我,也谈谈你的情况嘛。我在报纸上见过你的报道,你可是跟蒋委员长都合影过的啊。”

华连智苦笑了一声,说:“没什么好说的。”简单把自己在中央军校的情况说了,言语中显得心神不定。

司徒树羽见他桌子上放着那叠报纸,翻看几眼,便知道他的心思,说:“我前两个月在上海,正好听说夏启益的事,这事在上海滩传得轰轰烈烈的。”

华连智精神一振,忙问:“究竟怎么回事?”

司徒树羽说:“听说是有人打电话邀夏启益到租界谈事情,结果夏启益到那一下车,就被埋伏的枪手当靶子打了,说是中了四五枪。有人说夏启益命大,穿着钢丝背心,而且日本人请了东京帝国大学的教授来动手术,把他从阎王爷那拉了回来;也有人说日本医生开膛破肚,就是找不到子弹,那子弹有毒,遇血即化,无影无踪。什么离奇的说法都有。不管怎么说,这大汉奸最后还是一命呜呼了。”

华连智问:“知不知道这事是谁干的?谁打的电话?” 夏启益当了汉奸头子,成为众矢之的,平时出门一定倍加小心,究竟是什么人一个电话就能让他冒险进入租界?

司徒树羽说:“八成是军统干的,前面已经有好几个汉奸就是这样**掉的,不过那几个都没夏启益职位大。至于里头的细节,外人无从得知。”

“抓住了刺杀者没有?”

“当局大肆搜捕,抓了不少人,里面有几个是真凶,谁也不知道。”

华连智的心怦怦直跳,压低了嗓音问:“知秋一直留在上海,她的事情,你知道吗?”

司徒树羽微一迟疑,摇了摇头。

华连智两手绞在一起,眉头紧锁,他眼前浮现出夏知秋被日伪特务追捕的画面,一想到她可能落到如狼似虎的日本宪兵手里,不禁毛骨悚然。

司徒树羽岂不知道他和夏知秋的恋情,说:“知秋是个好姑娘,好人会得老天爷眷顾的。”

华连智说:“我早就不信什么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一套了。日本人造了多少孽,中国人遭了多少罪,老天爷的报应在哪里?”端起茶杯猛喝了一大口。

司徒树羽说:“不是不报,是时候未到,时候一到,一切都报!我也不信有什么老天爷,但我相信这个世上有天理,那就是邪不胜正!”

华连智沉吟片刻,问:“你在那边,晓得瑞林的情况吗?”他和司徒树羽、邵瑞林三人都是好友,邵瑞林和他还是河山县老乡,两年来一直杳无音讯。

司徒树羽叹了口气,说:“瑞林可惜了。”

原来,邵瑞林是日本早稻田大学的毕业生,河山县沦陷后,他看到日军进城,就拿了早稻田大学的毕业证和父亲等乡绅到城门口,打着太阳旗和纳粹德国卐字旗欢迎日军,很快就被日本人任命为县长。

华连智十分吃惊,想不到邵瑞林堂堂热血青年,居然主动投敌!他问:“他这么做究竟是为什么?”

司徒树羽说:“邵瑞林归国后就一直不如意,正遇到全国反日浪潮,因为是日本学校毕业的,遭到当地人的排挤,进不了政府,只能开了个小私塾,教几个学生勉强糊口。他的志向你也知道,就是要为官一方,有所作为。当个小小的私塾老师,怎么能称心呢?”

华连智皱眉说:“唉,就算生活不称心,也不能投靠日本人哪。”

司徒树羽说:“他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谁也不清楚,除非能当面问他。再说了,投靠日本人的又何止他一个?抗战以来,投降日寇的汉奸军队,成千上万!咱们国家到了今天这种地步,汉奸太多是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华连智说:“汉奸太多,缘于咱们国家民智不开,教育不兴,平民百姓乃至许多下层官兵,只知有家,不知有国,没有民族观念。”

司徒树羽摇了摇头,说:“汪精卫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官做得还不够大?学识还不够高?他不也走了这条汉奸**吗?你可别小看了人民大众和广大下层官兵,中国真正的力量就蕴藏在他们当中,将来抗战的胜利,也要依靠他们来实现。”

华连智听到这,心念一动,压低嗓门,问:“司徒兄,你……是不是**党?”在学校期间,他就知道司徒树羽喜欢研读**革命的书刊。华连智曾读过在国统区公开发行的《新华日报》和《群众》周刊,对**党的言论观点并不陌生。

司徒树羽微笑了一下,认真地回答他:“**党时时刻刻都在人民群众之中,没准也就在你我身边。”

华连智立刻就意识到自己的话问得冲动而鲁莽。

他和司徒树羽,走的是不同的两条**。

这天晚上,他想了很多,除了夏知秋,还有投奔**党的弟弟连信,还有未来等待着他的战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