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3
季初五因为个子瘦小没有被选入奋勇队,他想起了那个偷袭汇山码头的夜晚,于是找到华连诚,要求带他一起参与这次反击。
华连诚笑了笑,什么也没说,只是拍一拍他的肩膀,转身出发了。
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季初五内心在呐喊:“华营长,高大哥,你可千万不能死啊!”
很快,光华门一带响起了连串的爆炸声和密集的枪声,五颜六色的曳光弹四处纵横,夜空彩带如织,爆炸的闪光将天边映得通亮,场面蔚为壮观。
季初五无心观赏这样的夜景,前方的弟兄们在流血、在牺牲,他紧紧抱着步枪和手榴弹,等候着投入战斗的命令。
一个个消息不断从前方传来:
“我奋勇队突破了工兵学校外围防线。”
“敌军增援工兵学校,华营长率部与敌展开白刃战。”
“敌军增援部队被歼灭,我奋勇队正向光华门突击。”
“我奋勇队与第259旅先头部队会合。”
“小石山敌军出动增援。”
“敌坦克增援光华门。”
“易旅长负伤了,仍在指挥战斗。”
“华营长负伤了,陈旅长带一个营赶往增援。”
“华营长带伤率部与敌人在光华门一带巷战,已进逼光华门下。”
……
当曙光出现在东方时,光华门一带整夜不停的枪炮声渐渐沉寂下来。第87师官兵经过一夜浴血奋战,终于将光华门一带的日军大部歼灭,重新夺回工兵学校,恢复了原防守态势。
中国军队伤亡亦很惨重,参与反击的排、连、营、团级军官大部分牺牲,第259旅的旅长易安华亦牺牲于这次作战中。
后继部队立即进入工兵学校加固工事,防止日军反扑,只见阵地上死尸枕籍,落到地上没爆炸的手榴弹就有上百枚,昨晚激战之惨烈,可见一斑。
山岭一般横贯在大地的南京城墙,处处是弹痕和血污,不少地方还在闪着火光,仿佛一头遍体鳞伤的巨兽,正无力地躺着喘息。城墙下的矮树丛挂着许多沾血的布条和碎肉,炸开的弹坑黑烟滚滚。
奋勇队撤了下来,出发前的四百多人,只剩下稀稀拉拉的几十号伤员们相互搀扶着蹒跚而来。
季初五东张西望,寻找华连诚的身影。最先看到的是身形高大的高克平,他左手持一支自来得手枪,右手持一柄大刀,两眼通红通红,如同要喷出火来,身上血迹斑斑,胸口挂着一只望远镜。
季初五跑过去问:“你受伤了?”
高克平低头一看,说:“不是我的血,是鬼子的狗血。”提起大刀,数了数上面的缺口,“这刀是第74军第51师一个弟兄的,前天在光华门,他拿它砍了一个鬼子军官,自己也咽了气,刀留给了我。弟兄们都说老子有九条命,我拿它剁了五个鬼子兵,还差四个就够本!”
季初五认出高克平胸前的日制望远镜是华连诚用过的,是上海那次纱厂战斗中缴获的,心中一紧,问:“营长呢?”
高克平脸显悲痛之色,向后面的一副担架努了努嘴。
华连诚浑身是血,吃力地坐在担架上,正和几个连长说着什么。
季初五一颗心快要跳到喉咙,赶紧跑去一看,华连诚的两条腿已经齐膝而断,露着白茬骨头。他来不及打招呼便大哭起来,他宁愿自己的命不要也不愿意华连诚掉一根小指头。
华连诚脸色苍白,低声说:“不许哭!”声音虽低,却十分严厉。
季初五赶紧止住了哭声,泪水却兀自流淌。
华连诚说:“小五,哭只会消磨斗志,动摇士气!我们面对的是世上最凶恶的敌人,我们没有权利哭泣。你要记住,军人只流血不流泪!”
季初五一边抹泪一边点头。
华连诚不再跟他说什么,继续向部下交代防守任务,语气就像双腿完好时一样不紧不慢。季初五伸手扶住了华连诚的肩膀,感觉到他的身体在微微颤抖。
这时,光华门又响起枪声,原来残留的小股日军躲在城门洞内,利用清晨的曙光突然射杀中国守军。敌暗我明,情况再度危急。华连诚立刻命令部队沿城墙浇下汽油,投下火种,这才全歼隐蔽在外廓城门洞内的顽敌。
上午,日军再次组织进攻,两军围绕工兵学校阵地继续进行激烈的争夺战。一营阵地的前沿防御设施,都被炮火摧毁殆尽。战斗进入到白热化时,士兵们不得不用战友的尸体堆垒起来作为障碍物阻挡日军坦克,鲜血染红了阵地。刚刚还在说话的战友突然之间离开了这个世界,活下来的人没有眼泪,只有一个念头:为死去的弟兄报仇!
不管日军如何不惜血本猛攻,第261旅的阵地始终屹立末动。
这天一个严重的问题是,一支日军突袭占据溜冰厂高地,以居高临下的火力**了光华门交通,守城门部队不能与城外部队协调,将城门和昨天被敌炮火炸开的两个缺口全部堵死,联系城内外的电话线**也中断了,这样一来连伤员都无法送出去。
日军的攻势并没有因为受挫而减缓,又一次发起了进攻。眼看大批日军举旗涌入,余年根高喊:“过去我们川军打内战,被别人骂做川耗子,是极其耻辱的,现在是证明四川军人血性的时候了!”率领作为营预备队的全排反冲锋,但不到一刻钟,整整一排官兵便在铺天盖地的炮火中全部化为齑粉!
第261旅已经伤亡大半,防守越来越吃力。进攻的日军高举太阳旗匍匐前进,以免被己方炮兵和航空火力误伤,而这样肆无忌惮地举旗,明显是轻视中国炮兵缺乏精确性和基本的步炮协同能力。通过昨天和师部的无线电联络,陈颐鼎知道中山门外**北有一支我军的炮兵部队,拥有75毫米卜福斯山炮十二门,便准备派人过去和他们联系,请求炮火支援。但此时双方阵地已经被高地上的日军火力隔开,要找到炮兵阵地首先必须穿过日军的重重火网。
连续派出的三个传令兵,都倒在了**上,其他人都不敢再冒险。
陈颐鼎急了,当场向全旅官兵宣布:“谁要是敢去,赏国币二百元,士兵提升班长,班长提升排长!”
一阵沉默后,季初五站了出来,他不能看着华连诚还有这么多伤兵弟兄无医无药,慢慢流血死去。
季初五把身上的子弹袋、手榴弹袋、干粮袋全摘下来,不带任何武器,口袋里揣着陈旅长用电报纸写的求援信,爬出了战壕,无数双满含希望的眼光在为他送行。他像狸猫一般轻灵、猎犬一般机警,忽而跃身快跑,忽而卧倒匍匐,借助弹坑和炸毁的工事、废墟为掩护,向**北的炮兵阵地摸去。他头脑内一片空明,眼观六**、耳听八方,死亡的恐惧此时已经完全被一种拯救战友的自我牺牲精神所压倒。
季初五赶到炮兵阵地时长松了一口气,这才发现裤子被子弹打穿两个洞,还好只是擦破点皮,见这些炮兵们正在拖拉大炮,心想:“幸亏来得及时,要不然他们就走了!”找到炮兵指挥官——一个佩带两杠两星蓝领章的中校军官——把那封求援信交给了他。
那个炮兵中校看了信之后,把信一折,又交还给季初五:“抱歉,兄弟无能为力。”
季初五一愣,似乎没有听明白,问:“咋了?不开炮了?”
炮兵中校脸色冷冷的:“我们一开炮,日本人的压制炮火就来了,我们的炮干不过他们的炮。上峰有令,让我们后撤!”
季初五急了:“俺们还等着你们的炮火支援呢!鬼子马上又要进攻了,弟兄们快顶不住了,南京城不能就这么丢给鬼子啊……”
炮兵中校不耐烦跟他多说,只是无情地朝他挥了挥手,示意他赶紧走。炮兵们继续将山炮拉往后方。
第261旅阵地上的枪炮声越来越激烈,季初五情急之下,跪在了炮兵中校跟前,泪涕横流:“看在祖宗的份上,你们开炮支援一下,哪怕打几个炮也行啊,不能眼睁睁看着鬼子的炮打俺们啊……”
炮兵中校恶狠狠地说:“真他妈的罗嗦!”一招手,他手下几个士兵跑过来,架起季初五,将他一把扔到**边。
季初五倒在沙砾**边,鼻口都是泥土,望着一门门山炮的车轱辘从面前经过,他怒极大骂。几个炮兵跑过来又扇了他几个耳光,他还是不肯住口,疯了似的又叫又跳……12日中午,中山门正面阵地的日军忽然没有了动静,只听到雨花台、中华门一带枪炮声依旧激烈,紫金山大火烧红了半山,枪声却逐渐稀疏下来。陈颐鼎觉得有点儿不对劲,这天他们旅的对外联络早就中断了,他派人去找邻近的教导总队第3旅的旅长马威龙打听一下情况,得到了消息是:“广东部队叶肇的第83军已整队出了太平门,向东北方向去了,马威龙旅也正在向左侧移动。问他们到哪里去?他们拒不答复。中山门到光华门一段城墙上已经没有一个守兵。”
第261旅几个主官面面相觑,坠入五里雾中。陈颐鼎赶紧让副旅长孙天放带人到左翼铁**附近去侦察一下。孙天放去了许久才回来,他满面惊惶地说:“南京失守了!”
这声音似晴天霹雳把一众军官从头打到脚,人人呆若木鸡,陈颐鼎连说:“完了,全完了!”部队现在是进退不得,右侧有溜冰厂高地的敌人**着向光华门的去**,正面和敌人对峙着,背后是护城河,唯一的退**,就是向左侧下关方向撒退。可是没有撤退命令,这么做就是擅自放弃阵地,要受军法惩处,怎么办?别的部队都在撤退,难道这支孤军要留下来等死?陈颐鼎召集主要军官开会,虽然人人都有撤退念头,讨论了半天却谁也不肯首先说出“撤退”这个词,最后采取联名在撤退决议上签字的方式,表示共同对此负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