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2

华连诚和他握手,感觉他的手掌结实有力,听到“东北”两字,心中一动:“这可是来自沦陷区的难胞啊。”东北沦陷已近六年,关内许多城市都可见到流亡的东北难民。他关切地问:“李兄,你老家东北哪里的?”

李忠志的回答很简短:“奉天。”似乎不想多说什么,麻利地收拾好画架。

当时反映东北沦陷的《流亡三部曲》在中华大地四处传唱,成为每个国人心中的痛,华连诚身为军人,空有报国热血,却无回天之力,对这种痛更是有刻骨铭心的耻辱感,当下也不好再追问。

两人回到六角亭,华连诚稍加指点,李忠志就知道了该怎么操作这架照相机,替他们四兄弟拍下了一张在亭子里的合影——只是当时谁也不知道,这是他们四兄弟的最后一次合影。

拍完照片,华连诚邀李忠志坐下一起聊聊,李忠志欣然答应。

华连诚问了李忠志一些学业及学校情况,李忠志对答如流。

华连智边吃西瓜边问:“忠志,你老家哪里的?我听你口音像东北人。”

“奉天。”

“唉,应该说沈阳。”华连智立刻纠正,“奉天是九?一八事变后倭寇改的名字。”

“习惯了,以前一直是叫奉天的,民国十八年才改成沈阳,没两年又改过去了。”李忠志淡淡地说。

华连智十分坚持:“沈阳是张学良东北易帜后改的名字,是服从中央统一的标志,军阀张作霖和伪满洲国才把沈阳叫做奉天,那是搞**。”

李忠志微微一笑,不再说什么,似乎觉得这样咬文嚼字没什么意思。

华连信心想:“二哥的文才雄辩那是出了名的,这个学美术的学生怎么可能是二哥的对手?”

受父亲和兄长的影响,华连信小时候就读过宋教仁、黄兴、秋瑾等人的书,很早就知道日本对中国包藏祸心。两年前的双十节,第六届全运会在上海举行。开幕式上,东北代表身穿黑衣,举黑白两色之旗入场,以告诫国人勿忘白山黑水之间、日寇铁蹄之下的关外人民,观者无不动容。华连信作为童子军依仗队员,目睹此景,不禁热泪盈眶,终于开始体会到什么叫国耻、国恨。因此,他也决不能认同“奉天”这个名称。

突然,“啪”的一声清响,李忠志后脑勺挨了一记西瓜皮。

这自然是华连孝干的好事,他喊道:“无影神剑,谁能接得住?”就往亭子外跑。

一旁的华连信向李忠志连声道歉,帮他擦去身上的瓤汁瓜子。

李忠志一笑了之,毫不生气。

华连诚又气又好笑,追上去,一把拎起连孝的耳朵,呵斥道:“胡闹!你这个小脑袋瓜里装的都是乱七八糟的武侠片!这么大的人了,书都读到哪里去了,怎么一点礼貌都不懂!”

华连孝在家年纪最小,是父母的心肝宝贝,因而养成了任性胡闹的毛病。十一岁那年,为了找和尚学武还钻到深山一去无踪,家里费了大力气才将其找回。华连诚心想父亲操劳事业,自己又很少回家,**平时不免疏于管教,今日这个小泼皮一再胡闹,真该好好教育一番,当下语重心长地说:“那些电影里的所谓侠士,背着一把不中不西的大刀,穿着一件非古非今的衣裳,见人即拔刀乱砍,狗打架般的乱扯,实在是‘武而不侠、勇而不义’。一个侠士之所以受人崇拜并非‘武’和‘勇’,而是在乎‘义’和‘节’。具有忠义天性,锄强扶弱,这才是真正的英雄!中华民族是礼仪之邦,讲究以德服人、以理服人。只知道四处捣乱、助纣为虐的人,再好勇斗狠,也不是英雄,而要被世人鄙夷、唾骂。你明白吗?”

连孝感到气氛有些严肃,令他很不习惯,他怔怔地望着哥哥,似懂非懂地“嘿嘿”一笑。

华连诚本想接着数落他一番,但看到连孝的耳根子被扯红了,眼泪汪汪的,心也软了,感到这样的说教过于刻板和深奥,摸了摸他的脑袋,说:“还不快向李忠志哥哥道歉?”

华连孝委屈得像个受气的小媳妇,向李忠志鞠了一躬,在大家的笑声中躲到一边自个儿去玩了。

华连信听了大哥的话,有感而言:“不错,老子《道德经》有云: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无有入无间,吾是以知无为之益。”

华连诚拍了连信一掌:“你抛书袋的工夫,也不比老二差吗?”

华家四兄弟在送到上海上西式学堂前,都先后在老家读过私塾,这和他们父亲的传统观念有很大关系。华宜农认为做学问之前必须先学会**,而育人这一点新式小学却不如私塾,因此,他的儿子们都念过几年四书五经。

李忠志问华连诚:“华兄是干哪一行的?”

华连诚回答:“我是个当兵的。”

李忠志“嗯”了一声,似乎在思考什么,问:“原来是位老总,失敬了。可惜我没枪,不然一定打回东北去。不知老兄对眼下中日两国的局势是何看法?”

华连诚心中有些惭愧,正想该怎么回答才好,一旁的华连智则抢先回答:“中日必会迎来一场生死决战!小打不如大打,晚战不如早战!”声音斩钉截铁。

华连智在北大学习期间就是政治活跃分子,他接受过西方民主思想和马克思主义的双重熏陶,思想激进,行事泼辣,认为中国目前一切苦难之根源在于政府的**无能,中国就像一个病入膏肓的病人,不下一剂猛药,不能起死回生,他常挂在嘴边的词语就是“革命救国”。凭借卓越的组织能力和演说才华,他很快就成为学运组织者和带头人,1935年冬在北平闹学潮,遭到当局通缉,华宜农费尽心机上下打点,才撤销了他的通缉令,把他送到日本东京念书,一来是避风头,二来是想让他学些“实用”的东西,多了解日本这个对手。

华宜农主张“实业救国”,他认为只有国家物质丰富了,才有资格立于强者之林,除此一切都是空谈。尽管他反对日本侵略,但与上海的日本商界常有生意来往,三年前应岩永株式会社邀请,赴日参加樱花节。日本政府大力提倡刚毅、坚韧、节俭的社会风气,以及朝气蓬勃的日本国民,使他感触良多,深感这个对手的可畏。

但华连智在日本根本无心学习,去年因为在东京联络留学生游行声援傅作义将军绥远抗战,被日本警察拘禁了两个月,然后被驱逐回国了,在日本前后呆了不到一年,华宜农的一番苦心算是白费了。

华连诚皱了皱眉头:“你们这些学生啊,就知道喊打喊杀。打仗是我们军人的事,你们的任务是**读书,不要荒废了光阴和学业。你那好冲动、好出风头的毛病要改一改。”

华连智满不以为然:“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怎么能说是好冲动、好出风头?我们游行喊的口号是‘停止内战,团结抗日,一致对外’,面对警察的棍棒水龙头,凭的是炎黄子孙的一腔热血,反对的是政府卑躬屈膝的对日外交。难道爱国有罪,抗日犯法?大哥,你这位中央军校的高材生,思想倒是跟蒋委员长挺合拍的。我是受过民主教育的当代青年,国事如此,不能独善其身,置身事外!”

华连诚把手里的西瓜放下,说:“如今多事之秋,外有日本虎视眈眈,内有土匪军阀作乱,你们还嫌不够乱,听信谣言,搞学潮闹事。青年学生们清谈误国,光凭一腔热血空喊抗日口号,哪里知道领袖和政府的难处?”

华连智毫不示弱,慷慨陈词:“我们清谈误国?实际上清谈何曾误国,倒是国家误了清谈!辽东四省,冀东半壁,以至于平津一带,都插上了太阳旗,政府却一味步步退让,致使倭寇得寸进尺,气焰更加嚣张!真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亡国灭种之灾迫在眼前,哪里找得到让读书人静静清谈的一片天空呢?华北之大,却容不下一张平静的书桌!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死亡!抗日救亡的呐喊不由我们这些新青年喊出,还能指望谁呢?”

华连诚耐着性子解释:“你要明白,战争并不是光凭一股热血就能打赢的!没有充分的准备,没有强大的国力,拿什么去夺取胜利?就拿上海一?二八之役来说,我国官兵伤亡三万余人,而日军伤亡仅三千人,十比一!这就是两国实力对比的差距!这些中央都不便明言示弱。青年学生空有爱国热血,却不明真相,不知天高地厚,被别有用心的政党和政客煽动,寻衅滋事,甚至发展到高层将领也受蒙蔽,以至挟制领袖,破坏政府忍辱负重的抗日政策,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说到后来,他的情绪也逐渐激动起来。

华连智冷笑一声:“国民政府真的是没有力量抗日么?是啊,每次用于抗日的中央军不过几个师而已,果然是没有什么力量。可是,对红军的围剿动辄出动三十万、五十万兵力,几千万军费。围剿十九**军和抗日同盟军这些抗日部队也都出动了十五万以上的兵力,我看国府打内战的力量倒足得很啊!这是哪门子的国民政府,整个就是一个内战政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