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十五〗

马角的悲伤如夏天里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来时轰轰烈烈,转瞬间又去得无影无踪。按照一般的常理,这样的失声痛哭之后都会伴随着一场感人肺腑的倾诉,可是马角抹干了眼泪,却一言不发地进了小屋,在早已准备好的床铺上倒头便睡。

“睡吧睡吧。“守望的人长叹了一声进屋睡了。

白夜睡在马角的身边,可是白夜这一晚却失眠了,一些失落了很久远的东西,在慢慢地朝他靠近,那是一些什么东西呢,他并不知道,只是有这样一种感觉,想抓住这些东西,可是这些东西都像雾一样漂浮着,他的手一伸过去,这些东西就散开了,他的手一收回来,这些东西也跟着涌了上来。

白夜睡到半夜,听见马角悄悄地起了床,马角开了门,他的脚步声很轻很轻,可是白夜还是能感觉到,他的脚步声已到了远处。白夜一点睡意都没有,那些飘渺的东西,像是烟一样在白夜的心里缠绕。白夜决定再一次跟踪马角。上次在小镇上的跟踪是失败的,白夜希望这一次能够弄清楚马角夜里到底是做什么去了。白夜就起了床不远不近地跟在了马角的身后。

月已沉到了西边的树杈里,河里的雾越堆越高,也浓了起来。

马角突然发出了“格格格”地笑声。白夜看见马角张开了双臂,平伸着,向前跑了起来,马角越跑越快,两只胳膊一上一下,像一只大鸟一样。“呜呜呜”。马角的嘴里发出了声音,“小尾巴,快点快点,我的飞机飞起来了。”马角说着划了个弯,又“飞”了回来。

白夜本来是跟在马角身后的,没想到马角突然转过身来了,想躲已来不及了。谁知马角却像没有看见白夜一般,开着他的“飞机”朝白夜撞了过来。白夜一闪,“飞机”就擦着白夜的身子而过。马角朝前面又“飞”了几十米,身子斜倾,又拐弯“飞”了回来。马角就这样飞来飞去,足足飞了有二三十圈。

马角说:“小尾巴,不玩罗,睡觉觉去罗。”

马角的“飞机”减慢了速度,朝小屋飞了回去。可是快到门口时,马角停了下来,马角喊:“小尾巴,你在哪里。小尾巴,小尾巴。”马角转过身来到处寻找,马角走到一棵树前,拍着树干说,“你看见我的小尾巴没有,我把小尾巴弄丢了。”马角又去拍另外一棵树,马角说,“你看到我的小尾巴没有,我的小尾巴不见了。”马角再转向了另外一棵树,马角抱着树摇着说,“你把我的小尾巴藏起来了,你说,你把我的小尾巴藏到哪里了。”马角一连问了十几棵树,后来就抱着一棵树哭了起来,马角哭得很伤心。

白夜明白马角这是在梦游了。

梦游!白夜的心头一凛,仿佛在黑夜里划过一道闪电,把儿时的记忆都照亮了。可是转瞬间,黑夜还是黑夜,是比黑夜更黑的夜。

马角突然站了起来,一把拉住了站在他身后的白夜。马角说,“你看见我的小尾巴没有。”

白夜被吓了一跳:“小尾巴。”白夜说,“什么小尾巴?谁是小尾巴。”

马角说:“就是我的小尾巴,你见过我的小尾巴没有。”

白夜说:“她回家睡觉去啦。”

马角破涕为笑,说:“真的吗。”

马角一路小跑地回到了小屋。白夜从**拿过枕头,说:“这不是你的小尾巴吗。”马角接过枕头,亲着枕头说:“小尾巴,你吓死我了。”马角说着,搂着枕头倒在**就睡了。

白夜没有一点睡意。刚才那电光火石之间复苏的记忆,让白夜一下子想到了很多,可是又什么也没有记清楚。白夜渴望着再出现一道闪电,照亮这眼前的重重黑暗,哪怕是一秒钟,也可以把这黑暗撕开一道口子。可是闪电再也没有划过,白夜的记忆又归复了平静。

“小尾巴。”

他在心里默默地念着这三个字,每念到这三个字时,都会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从他的心头涌起,那是一种很复杂的感觉。他仔细梳理着他的记忆,他实在想不起来小尾巴是他的亲妹妹还是邻居家的小姑娘了。小尾巴丢了。他在这里回忆起了一些一闪而过的片段——

有人在喊,小尾巴,你在哪里。我的小尾巴。

……你回来呀小尾巴,你躲在哪里了,你不要吓我了你快点出来呀小尾巴。

……很多的人,他们在寻找小尾巴。白夜也跟着人一起寻找小尾巴。白夜看见很多的人朝着河边上跑去了。

他听见一些乱七八糟的人声。

……小尾巴掉到河里了。

有人把小尾巴救了起来,把她的肚子朝下放在一头老牛的背上,前面有人牵着老牛在慢慢地走。

……那个小杂种死哪里去了,下午明明看见小尾巴是和小杂种在一起的。小杂种,肯定是他把小尾巴推到河里的,这么小就这么狠毒。

……白夜呢,把他找到打死算了。

……是白夜,就是白夜,就是白夜,就是白夜。

……父亲眼睛通红,手舞一把镰刀。

……父亲叫喊着,镰刀舞得霍霍生风:把白夜这小杂种揪出来,我一刀砍死他算了。

父亲在喊。

记忆渐渐清晰起来了。白夜想起来他当时吓得转身就跑,撒开脚丫子没命地跑,他心里害怕得要死,父亲手中那寒光闪闪的镰刀好像长了脚一样,一直跟在他的背后。他像一匹小鹿一样地蹦过了一道沟,跃过了几道坎,身边的树往身后直倒,青蛙吓得呱呱乱叫。他一口气跑了多远?他不清楚。身后的镰刀已经没有了。他远远地打量着夜色中的乡村。他开始担心小尾巴来,于是他再一次小心折回了村庄。回到村子时,村子里已经安静了下来。他不清楚小尾巴到底怎么了。但是村子里没有了哭声,也许小尾巴没事了。他的心里有了一丝踏实的感觉,开始幽灵一样地在村子里游走。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回归,这让他很是失望。

……他想起来了,他小时候的确是个讨厌的孩子。是个小魔头,是个小杂种。他故意将一家家的狗弄得汪汪乱叫,然后就找了一个高高的树杈,朝手心里吐了两口唾沫,搓一搓手,蹭蹭蹭地就上了树。白花花的月亮也已升到了头顶。他觉得有点冷,在树上太久了,双脚已开始发麻。这时,村子里响起了母亲的呼唤声。他的眼泪下来了,心里涌起了一阵阵的温暖。母亲在一声声地喊他的小名,喊得心力焦悴,母亲的呼喊在村子里传得老远。

母亲喊:白夜,我的乖乖儿,你在哪里呀,你快回来呀,你别吓妈了我的儿呜呜呜。母亲在哭。他很感动,他差一点就下树奔母亲的声音而去了,但他没有,因为父亲的声音出现了。父亲手中还挥动着那把寒光闪闪的镰刀,父亲咬牙切齿地喊着:

狗日的小杂种,你死到哪里去了,你再不回来老子剥了你的狗皮,打断你的狗腿。

父亲的声音尖锐刺耳。父亲的声音打破了他的幻想,也坚定了他不回家的决心。

他想起来了。

他真的想起来了。

他全部想起来了。

在这个夜晚,睡在河边小屋里的白夜想起了他儿时的一些事情,于是他开始真正的接近那个久远的秘密,接近一场谋杀。他不敢继续回忆下去了,他惊恐地将头扭向窗外,他又看到了那只猫。一路上,那只猫都如影随形地跟着他们。

猫伏在窗台上,一双眼睛像两盏灯。他觉得这双猫眼里有一种父爱的东西。

父亲。他在记忆里寻不到父亲的影子。养母单身一人把他拉扯大。儿时的记忆差不多是空白,现在空白中多了父亲的影子,却是一把挥舞着的镰刀。可是他从猫的眼里看到了一种温暖的父爱。

他又沉入了往事之中。

……那个可怕的夜晚,那个叫白家沟的村庄。他不禁尖叫出了声。

马角被他的叫声惊醒,坐了起来,说:“这孩子,这么大了还在说梦话。”

白夜说:“马角叔叔,我没有说梦话。我一直没有睡着。”

马角说:“你在想什么呢孩子,俗话说,三十年前睡不醒,三十年后睡不着,你才十六岁,怎么就睡不着了呢。你看,天都亮了。”

“我想起来了,我想起很多事情来了,”白夜说。

“什么事情。”

“我小时候有一晚上离家出走了。”

马角在黑暗中痛苦地呻吟了一声。马角说,“是的孩子,你记起来了吗。”

白夜说:“那么这都是真的了。您知道吗,那天晚上我并没有跑远,我就在村子里。我一直在一棵树上躲到了月亮偏西。村子里再也听不到父母叫我的声音了,夜死去了一样的静。偶尔有一两声狗的哭声。”

马角说:“你听到了狗哭?狗子一哭是要死人的。”

白夜说:“我记不真切了,我想我是听到了狗子哭的,狗子一哭,夜便显得格外的恐怖,连小孩的夜哭都没有了。我突然感觉到了一种无边地恐惧,背上的汗毛无来由地竖了起来,我从树上溜了下来,没命地朝还在亮着灯的人家跑了过去,我脚下生风,但我总感觉背后有个无形的东西紧跟着我,怎么甩也甩不掉它。离灯光近了,我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我猫到了人家的窗子下,感觉那灯光是那么的温暖,它驱走了寒冷,也驱走了我心头恐怖的阴影。当恐怖如潮水一样退下去以后,心头的好奇又潮水一样地涨了起来。我偷偷地将头探向窗子。透过窗子,我看见昏黄的灯下有一张床,**躺着一个女人。女人在高一声低一声地叫唤。一个老婆婆守在床边,说你忍着点忍着点,一会儿就来了的。我突然地兴奋了起来,这女人恐怕是要生孩子了。我从来没有见过女人生孩子,也一直想不通孩子是从哪里生出来的。我是坚决不相信桃树缝里会蹦出小孩来的,这都是大人编的鬼话。我趴在窗子上看得正来劲,突然听见有说话的声音,我猫了腰,伏在窗子底下。我看见了一个男人,男人的身后跟着一个黑乎乎的婆子,那婆子走路一拐一拐,像鸭子划水。婆子的眼朝我这边瞄了一下,那一双眼里有两道电一样的精光,像个老妖精。我将头埋得更低了,婆子没有发现我。那是接生婆子,听大人们说我们村里的小孩全部是这接生婆子接到这个世上来的,是不是?”

马角说:“差不多吧,但那婆子的一双手实在不敢恭维,又粗又糙像把钳子,接生婆子平时总是鬼气阴森的,七老八十岁了还精神得很,一天到晚在村子里鸭子一样地走来走去。很多小孩儿见到她就怕。”马角说,“后来呢?”

“后来接生婆子随那男人进了屋。接生婆子问水烧好了没有?屋里的那个婆婆说烧好了。接生婆子又问剪刀煮好没有?屋里的那个婆婆说煮好了。接生婆子又问包布准备好了没有?女人的婆婆说没有。接生婆子就哦了一声。女人在高一声低一声地叫,接生婆子说,叫那么凶干什么?又不是第一胎。女人的叫声就小了下去,只是小声地哼哼。接生婆子将手在盆子里洗了,揭开了女人的被子,我看见了白花花地一团肉,女人没有穿衣服。接生婆子在女人肚子上摸了摸,又在女人的两腿间摸了摸,说,还有一会儿。接生婆子将女人盖好,坐在了椅子上问是第几个了?女人的婆婆说第六个。那个男人一直一声不吭。接生婆子叹了一口气,说,都是你做的好事。男人就垂下了头。接生婆子吸了一锅烟,又去摸那女人。这一次女人再也忍不住了,一声高过一声地尖叫了起来。婆子弯腰站在女人的身前,不停地叫用力、用力、用力。哇,一声婴儿的啼哭,女人不叫了。婆子说剪刀,女人的婆婆递上了剪刀。可惜我还是没有看清小孩是从哪儿生出来的。一直没有说话的男人问了一句,是男还是女?接生婆子说,一个垫床的。接生婆子说要不要?女人说要。女人的婆婆说:要了你养活她?你拿个主意。接生婆子问男人。男人想了好半天,说大人都吃不饱。接生婆子说那你还造孽。女人哭着说我养活她。接生婆子说你们商量好。女人的婆婆说,不要。女人说,那让我看一眼,好歹也是一条命,是我身上掉下的一块肉。接生婆子说,不要就不看,看了心里更不好过。女人便不再说话,只是哭。接生婆子说那我就解决了。接生婆子说着就拎起刚出生的婴儿出了门,往茅坑走去。不一会儿就空着手回来了。女人的婆婆说难为你了老姐姐。接生婆子没理她的茬,教训男人,你再造孽,要遭天打雷劈的,我老婆子老命一条,死了也过不了奈何桥了。男人摸出一把钱,全是毛票,接生婆子收了钱,坐了一会儿说我走了。男人说我送你老。接生婆子小脚一拐一拐出了门。接生婆子出门后又朝我这儿看了一眼,我看见一团绿光一闪,我听见了接生婆子说,咦,这是哪家的小孩?我想跑,但我的双腿灌了铅一样挪不动半步。我看见接生婆子像一只硕大的老鹰一样朝我压了过来,我的心脏仿佛被一只巨大的爪子像从瓜蔓上摘瓜一样地揪了下来。我听见了一声怪笑,原来是小杂种呀,你家大人到处找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我就不知道了。”

在这个天色将明的清晨,白夜的回忆将马角和守望老人相遇带来的喜悦一扫而尽。白夜打开了记忆的魔盒,放出了里面的魔鬼。他吓得赶紧关上了这个魔盒。马角劝白夜关掉这个魔盒。可是马角和白夜一样清楚,这个盒子打开了,就不可能再关上了。

白夜说:“那么,在离开白家沟之前,我是变成了一个疯子的。也许这就是我变疯的原由?”

可是马角觉得,在后面还有更多的阴谋。为什么后来的事,白夜都想不起来了呢?怎么样才能让白夜找回疯前的记忆呢?如果白夜找回了那些失落的记忆,那对他来讲是一件好事呢还是灾难的开始呢?

马角开始变得忧心忡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