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七〗

自从离开小镇,白夜和马角在山里走了一个星期。最后马角不得不实话实说,他告诉白夜,他们迷路了。但他可以断定,白家沟就在这附近。白夜说这样最好了,我们就这样胡乱走吧,我最喜欢喜欢胡乱走。

夜色降临时,白夜和马角来到了一个三岔路口,一个老农牵了头老得不能再老的牛在路口吃草。马角上前打了个拱说:“敢问老伯,您知道哪条路可以去白家沟吗?”

老农说:“白家沟?是个什么东西?是地名吗?有这么古怪的地名吗?”

马角羞愧地说:“是个地名,一个小地方。”

老农说,“从来没听说过这么古怪的地名,白家沟是一条沟吗。”

马角说,“其实是一条河,可是我们那里的人认为这条河太小了,我们那儿的人谦虚谨慎,于是就叫它白家沟了,白家沟的人以会做白日梦为荣,如果你达

到了梦游的境界,那么你就可以当上村长了。”

老农上下打量着马角,仿佛看一个怪物,他确定马角并不是怪物,说:“我

活了六十多岁了,第一次听说这么古怪的事情,你是说笑的罢老弟。”

马角说:“怎么敢在老伯面前说笑,我就是白家沟的人,离开白家沟十年,

我现在想回去,不想却迷了路。”

老农指着左边的路说:“这条路是往山里去的,前二十里是九佛岗,”又指着

右边的那条路说,“这条路前五里,是五显庙。”

告别了老农和他那头老得不能再老的老水牛。他们又朝前走了很长一段路,前面再一次出现了一个路口,路口同样有一个老农,老农同样牵着一头老得不能再老的老牛。老农和老牛的影子若有若无,这一次白夜和马角没有再问路,甚至都没有抬头,只是低着头看着脚尖匆匆地与老人老牛擦肩而过。走过很远了,白夜听到了人和牛的笑声。在笑声中,天就开始黑了下来。走到五显庙时,天就黑严了。小村庄里自然没有旅店,马角连问了几户人家,都没有一家答应可以借宿

的。

马角说:“老乡,我可以为您唱一整本的《罗成显魂》,作为住一晚的回报。”

可是似乎没有人知道罗成是何方神仙。倒是有个好心的中年人,说你真的会唱罗成吗?他说罗成七岁吹落门前瓦八岁学堂好打人,他说罗成心眼毒所以最后万箭穿心。

马角说:“您说得真好。”

中年人表有得色,说:“我给你们指条路吧,两位外地来的客人,你们可以去五显灵官庙里住一宿的。”

中年人还特意指了去五显庙的路。按中年人的指点,走了不久,前面出现一片树林,树林里果然就有一间小庙,小庙破败不堪,年久失修,门上石刻着“五显灵官庙”五个大字。一个庙祝,须眉皆白,鸡皮鹤发,老得不成人形,佝偻着腰,像一只巨大的龙虾,坐在庙门口。老庙祝见了马角和白夜,眼里闪着惊恐,将身子朝一边让了让。

马角说:“老人家,我们是远行的路人,迷了路,想在这里借宿一晚,天一亮就走。”

老庙祝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大声说:“我的耳朵不好使,你们说大声一点。”老庙祝的声音很大,很嘶哑,中气又不足,说起话来,有点像打鸣的公鸡,说到后面,就像打鸣的公鸡被人捏住了脖子,渐渐就没有了声音,一张老迈的脸,却涨得发黑发紫,仿佛一口气就要接不上来,马上就要过去。

马角从口袋里掏出几块钱,递给了老庙祝,也跟着大声的说:“这是给菩萨的一香油钱。”

老庙祝的眼睛里亮了一下,脸上有了些呆呆的笑,起身一瘸一拐地将马角和白夜让进了五显庙,去摸油灯,又摸到了洋火点着了灯,庙里就有了一些昏黄的光。

白夜原来以为庙里一定会有菩萨的雕像的,却只有一张烂得不成形的长供桌,供桌上供着五个纸牌子。白夜端了灯就着光看了,纸牌上分别写着:都天威猛曹大元帅显聪王之位,横天都部刘大元帅显明王之位,丹天降魔李大元帅显德王之位,飞天风火葛大元帅显真王之位,通天金目张大元帅显正王之位。纸牌上的字写得歪歪扭扭鸡刨鸭走。

老庙祝走过来,在这几个牌位前打了个躬。叽哩咕哝不知说些什么。

白夜不解地问怎么没有一尊雕像?老庙祝侧过头,将一只手放在耳朵边,说,“你说什么小哥,我听不见。”

白夜提高嗓门说:“我说怎么没有雕像?”

老庙祝说:“标枪,什么标枪,你要标枪干什么?”

白夜将声音再提高了喊:“不是标枪,是雕像。”

“雕像?雕像早就被砸烂了,一些穿绿衣服戴红箍箍的娃娃们给砸了。从前是有雕像的,有这么高。”老庙祝踮起了脚,将手伸过头顶,将身子努力的抻直了比划着说,“比这还高,都是生铁倒的,后来都化了铁水了,从前这里可热闹了。”老庙祝这样说时,脸上露出了一种神往的表情,仿佛又看到了五显神庙当年的辉煌。

许是很久没有香客来,老庙祝很久没有同人说过话了,现在又收了几块香火钱,显得颇有些兴致,大约又看马角和白夜不像是恶人,话也渐渐多了起来。

“从前这里可热闹啦,要是逢上正月初二显聪王的生日,方圆十几里的人都会来给他老人家做生日,供出的香油要用大缸装呢。阴历正月十六显明王的生日,三月十一显德王的生日,八月二十四显真王的生日,九月十七显正王的生日也有人来,收的香油也过桶装呢。那时,庙里的老鼠肥得比猫还要大呢。你们两位是出门做生意的人吧。五显灵官是财神爷,五显灵官会保佑二位发大财的。”

于是白夜和马角就学着老庙祝的样子,在五显灵官的牌位前一一躬了一躬。白夜说,就这么一个纸牌子,也能管用吗?老庙祝并没有听清白夜说的什么,自管自的说,“咱们这里的五显灵官可灵验了。”见白夜和马角一脸的笑,老庙祝说,“你们不相信。你知道在这五显庙村最有钱的周家是怎么发财的吗。周家老爷子周德财,从前是个长工,长工你们懂吗?就是给地主家做苦力的,那时来五显灵官庙来上香的,都是有钱人,穷人家吃饭的钱都没有,哪里来的钱供五显灵官,周德财相信五显灵官,再穷都要来这里上点香火。”

白夜听老庙祝讲起了故事,这些天来,他听马角叔叔讲故事,对故事有了兴趣。于是说,“老人家,您坐下来,慢慢给我们说说故事吧。”

老庙祝不停对白夜打躬,说,“这娃,好人啦,好人……那时正是头次革命,到处在打仗,一开始这里是有一支部队的,后来被南边来的部队打走了,南边来的部队就驻在五显庙,部队的长官骑着一匹高头洋马,从这里一打马,马就咴咴地长叫一声,撒开蹄子一会儿就没了影子。长官长得很好看,是个年轻的长官,他看上了村里李财主家的女儿,经常看得见他带着李财主家的女儿一起骑马打枪,他的枪法真准,百步穿杨。李财主的女儿的枪法不准,她也学着打枪,一枪打过去,枪打偏了,没有打着靶子,打着了村里李三娃子的脚,后来大家就叫他李三跛子了……你们俩在听吗?你们不听我就不说了,好,真喜欢听,这可不是瞎扯呢,这段古,村里上了年纪的老人都晓得……说到哪里啦?对南边来的部队,在这里没有驻几个月,后来北面来的部队又打了过来。也活该周德财要发财,那天晚上,他从李财主的家里出来,他是拉肚子的,就蹲在村里的水潭边拉屎,就看见那个好看的长官带着几个兵,把一箱一箱的东西往水里沉。沉了好几箱子,后来这些南边来的兵连夜就撤走了,第二天,北边来的兵又打了回来。北边来的兵在这里驻了一个多月,也撤走了,后来南边来的兵没有再打回来,北边来的兵也没有再打回来。三年过去了,这周德财,放大了胆子,把沉在水潭里的箱子捞上来,你们猜,箱子里是什么东西?没钱,全都是洋钱,白花花的洋钱啦。周德财就靠着这些洋钱起了家,在这里置了三百亩地,盖起了六进院的大宅子,娶了三房老婆,第一房老婆就是他原来的东家李财主家的女儿。那时的周家,可真是风光得紧,周德财花了一笔钱,把这五显庙修得气派得很。还花钱铸了五位大元帅的像。后来周家的子孙一个个的都不成器,把家又败光了。周家的儿子是不成器,可是周家太有钱了,周家的儿子抽大烟都没有把周家抽空,后来就出变故了,村里人起来造反了,周家太有钱了,多得都花不完,遇上那年大旱,几个月没有下一滴雨,村里的人就涌进了周家,抢了周家护院的枪,带队的是谁你们知道吗?带队的是李三跛子。周德财被砍了头,周德财的那个会打枪的媳妇没有砍头,李三跛子也在她的腿上放了一枪,算是报了这个仇了。周家就这样又败了。李三跛子的队伍在这里也没有打多久,后来又来了一支部队,双方打了一仗,李三跛子在那次战斗中被打成了重伤,昏死在荒郊野地里,被那时五显庙的一个老庙祝给救了。从那时起,李三跛子就在五显庙里安下了身,再也没有出门打仗了。哎……几十年一晃就过去了,真的像是做梦一样。”

老庙祝说到这里,就不再说话了,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庙门口,像一尊雕像。

白夜说:“您就是那个李三跛子?”

白夜这样说时惊得从供桌上跳了下来。

老庙祝不再说话,也不再理会白夜。

马角说:“睡吧睡吧,明天还要赶路呢。”马角说着不一会儿就发出了呼噜声。白夜也感觉得头有点昏昏的,却看见庙门口有两朵火花在漂浮着。白夜死死地盯着那两朵火花,那两朵火花却发出了一声尖叫,一下子逃得无影无踪。原来是只不知名的野兽。

第二天,白夜醒得很晚,这些天来总是这样的,晚上迟迟的睡不着,早上又总是醒不了。白夜醒来时,太阳已照进了五显庙里。老庙祝坐在门口,老庙祝的对面坐着一个比他还老的老太婆,老太婆老得已看不出年纪了。老太婆穿着一身素净的青衣。老庙祝和老太婆就那样呆坐着,一动也不动,像两尊雕像。白夜打了个哈欠,说:“老人家,我叔呢。”

老庙祝像看陌生人一样看着白夜。

白夜说:“我马角叔叔呢?”

老庙祝冷冷地挖了白夜一眼,又垂下了眼帘。白夜不敢多说什么,从两人的中间跨了出去,走出树林,看见马角坐在地上,白夜才走到马角的身后,马角像长了后眼一样,说:“睡醒了。”

白夜说:“睡醒了。”

马角说:“睡醒了咱们走吧。”

白夜说:“这就走?”

马角说:“不走你还打算留在这里不成?”

白夜说:“我想弄清楚李三跛子的故事,您发现门口的那个老太婆没有,我觉得那老太婆可能就是那个打伤老庙祝的女人。”

马角说:“是又怎样?”

白夜一时说不出话来。

“别说这些了,咱们走吧。”

两人默默往前走了一段路,马角突然说:“在我们白家沟村有一个传说,人在死之前要把自己一生走过的脚印都收回来。”马角说完这句话,就低着头朝前走,不再理会白夜。

人在死之前,要把一生的脚印都收回来。白夜想着马角的这句话,似懂非懂。再看马角时,马角已走了很远。

白夜这才发现,马角的背影是那么的孤单苍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