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三名警察相互对视。那位女警去关上了门。

说一说当时的经过。问话的警察说。

我说:当时,我们四人,都在溪头当治安员。黄德基是队长,我、李中标、马有贵是队员。我们那时,每天的生活,就是抓那些三无人员,当时叫盲流,就是没有身份证、暂住证、工作证的。其实主要是查暂住证。如果没有暂住证就罚款,或者送到治安队。送到治安队要是没有人来交罚款赎人,就送去收容所,然后转送到各地劳教。

说重点。问话的警察说。

我说,很快就说到重点了。那天,我们发现了一个打工妹,就是被害人,她叫陆北川。她长得很漂亮。是马有贵先发现的,马有贵告诉了黄德基。那时,我们每天的生活就是查证,喝酒,嫖娼。黄德基说,总是嫖,没意思,想搞打工妹。正好那时陆北川来到这里找工作。刚来没多久,还没找到工作,也没办暂住证。我们抓住了她。当天晚上,是黄德基和马有贵将陆北川带走的。我和李中标俩,我们喝醉了酒,就睡在大街上。第二天,我们起来,发现身上都是尿味,不知是有人在我们的身上撒了尿,还是有狗在我们的身上撒了尿。于是我和李中标回到住的地方。洗澡。洗完澡,去队里报到。黄德基在,马有贵不在。我问黄德基马有贵呢?黄德基说,有任务。我又问,昨晚抓到的那个打工妹呢?黄德基瞪我一眼,说,什么打工妹?谁抓了打工妹?没事别乱说。李中标就偷偷拉我的手。黄德基走后,李中标小声说,你看不出来吗?那妹子一定被他带走了,没带来治安队,马有贵肯定在看着她呢。后来,我去查了那天晚上治安队的抓人记录,果然没有陆北川。我知道出事了,但也不敢问。那天一天都没有看见马有贵。晚上,我和李中标一起上街查证,黄德基和马有贵还是没有出现。我对李中标说,我们要找到马有贵,我觉得那个妹子要出事。李中标也忧心忡忡。于是,我们就打了马有贵的寻呼机。过了十多分钟,马有贵回电话了。我问马有贵在什么地方,是不是在看着陆北川,黄队长是不是把陆北川给搞了。马有贵吱吱吾吾不说。我说,你他妈太不够兄弟了。马有贵说黄队长不让说。我说他妈的马有贵咱们还是兄弟不。马有贵说是兄弟。我说是兄弟你就透一点,我们只是好奇。马有贵就告诉了我们地址,还说了详情。原来,他们将陆北川带到了村里一处出租屋。黄德基并没有强奸陆北川,他说他还真喜欢上了那妹子,他将陆北川关在那里,希望陆北川能服软。黄德基对陆北川说要包她当二奶,如果陆北川同意,吃香的喝辣的,也不用去工厂打工了,如果不同意,就将她送到收容所去。听到这里,我和李中标松了一口气。

我和李中标偷偷去看过陆北川被关的地方,也见过陆北川。陆北川见了我和李中标,给我们下跪,说大哥,一看你们就是好人,求求你们救我一命放我走。我看见,陆北川的眼里,有一团火苗在跳动,那是希望之光。我和李中标为难了。我说不是我不想放你走,我要是放你走了,我也没法在这镇上混了,黄队非剥了我的皮不可。话说出口,陆北川眼里的那两朵火熄灭了。许多年来,我一直忘不了陆北川的眼神。我和李中标走了。

李中标说咱们这样做是不是太过份了。我说有什么办法?李中标说我们想一想,看有什么办法,放了她,又不让黄队怀疑我们。我们想了一天,也没有想出什么办法。两个人情绪很低落。这天晚上,马有贵给我们打寻呼了,回电话,他说那个叫陆北川的妹子很烈,大约知道自己在劫难逃了,不吃不喝,这样下去会死人的。我倒觉得,她这是个自救的好办法。黄德基是断不可能让她饿死的。在她绝食的第二天晚上,快十一点,我和李中标、黄德基在街上查暂住证,黄德基的寻呼机响了,他去回电话,是马有贵打来的,说陆北川饿昏死过去了。黄德基这才慌了,也不再瞒着我们,带上我们骑上摩托车就去到关押陆北川的地方。我们赶到的时候,马有贵丢了魂样站在那里。

黄德基问那妹子呢。马有贵说,老大,我该死。我以为她昏死了,就打开了门,她当时真的昏死了,我就出来给你打寻呼,忘了将门反锁。等我打完寻呼回来时,她就不见了。黄德基一记耳光扇在马有贵的脸上。又是一脚,骂,丢你老母,跑了多久?马有贵说不到五分钟。黄德基说分头找,找到了,兄弟们轮流上她,干死她。

我心里暗喜,又暗暗担心。喜得是她跑了,担心的是,五分钟,她跑不了多远。我多么希望她跑远了啊,但是她饿了两天,哪里能跑得远?很快,黄德基在不远处的香蕉林里发现了她,就招呼我们围过去。陆北川大约是伏在香蕉林里不动的,见被发现了,拼了命往香蕉林深处跑。我们就追了过去。我和李中标并不是真心在追,但马有贵追得很起劲,黄德基追得更快。我和李中标绕到前面去堵,陆北川却朝我们的方向跑了过来。黄德基就叫我和李中标堵住她。李中标跌了一跤,痛得尖叫,说脚葳了。我知道他是故意的。陆北川就从他的身边跑了过去。但黄德基追得快,陆北川跑错了方向,前面是河,后面是我们四个人。她落入了我们的包围圈。

黄德基还在骂,看你往哪里跑。

我们朝陆北川包围了过去。我多想提醒她朝我这边跑。但是她没有。我们离她越来越近。陆北川背后就是河了。陆北川说,你们再过来,我就跳河。

黄德基说:别理她,她不会跳的。

我们继续朝陆北川包围过去,陆北川就从我们的视线里消逝了。当时天黑。我们都没看清陆北川怎么消失的。我不知道,陆北川是不小心落水的,还是跳水的。江水在远处的灯光下闪着黑光,江面上,没有陆北川的影子了。我们沿着江边往下游找了足有一个小时,什么也没有看到。

终于,黄德基说:走。

一路上,我们都没有说话。走到马路上时,黄德基说,今晚的事,谁要说出去,别怪老子心狠手辣。李中标说不会的大哥,要是那妹子死了,我们都有份。黄德基说从今往后,咱们就是死党,铁哥们,有福同享,有难同担。

三天后,陆北川的遗体在下游三公里处的江边被人发现了。

警官问:这件事还有谁可作证?

我说:除了我们四人,再没有人知道了。你们可以传唤黄德基和李中标。

我们会查清楚的。你还有什么证据可以提供的?

我想了一会,说,我记得陆北川的家庭住址和身份证号。

我报出了陆北川的家庭住址和身份证号,我说,你们可以去查,这个人是不是在二十年前死于非命。

警官问:二十年过去了,你还记得她的身份证号?保证你没有记错?

我说:二十年过去了,我当然记不清。可是前不久我回去收脚印,回到了当时的事发现场,在查看陆北川的身份证时,我用心记下了这些信息。

警官问:收脚印?什么收脚印?

我知道坏事了。我说,没什么。

警官说:说清楚,不要吞吞吐吐。

我说:警官同志,这事说来你们也不会相信,我是一个收脚印的人。

三位警官相互望了一眼。他们再看我时,眼里的神情就显得格外复杂了。

只听说过收破烂的,没听说过收脚印的。那位一直问话的警官说。说说吧,怎么回事。

我说:这样说吧,我是一个要死的人了。有些人在死之前,会接到小鬼的通知,能够回到过去,把这一生的脚印都收集起来。我就是那样的人。我要死了,成了收脚印的人。我就是在收脚印时,记住陆北川的身份证号的。

警官问:你得了绝症吗?

我说:我也不知道,牛头小鬼来找我,告诉我,说我马上要死了。在死之前,我可以回收我落在过去的脚印。我回收脚印,回到了过去我们杀人的现场。

三个警官相互又看了一眼。他们眼里的神情,由之前的兴奋,凝重,变成了恼怒。

你他妈的玩我们呢。一位警官骂。

我说:我不是玩你们。你看们,我回收了许多脚印。这些脚印都在这里。

我伸出手,让他们看我掌心里那层层叠叠的脚印,我说,每一枚脚印,都是一段沉重的往事。警官先生,你们可以去查的。二十年前,我记得,当时的报纸上还登过认尸启事。你们一查,就知道我说的是真是假了。你们也可以查我说的那个身份证号。

三个警官相互交头接耳议论了一会儿。

一个警官问我:你有什么直系亲属在这里?

我说:我有儿子,在读大学。

警官问:成年直系亲属有没有?

我说:我前妻算不算?我们离婚了,她现在又再婚了。还有,就是我的情人。

警官说:好的,她们的联系电话请告诉我们,还有,你单位的联系电话。

我说:你们要这些干什么?你们要做的是拘留我,然后将黄德基和李中标抓来审问。

警官说:会查的,但要通知你的家人。

我被关押在公安局的拘留室。只关了一天,第二天,我就被放出来了。是我儿子和前妻来接我出去的。

我问警官:你们为什么放我?我是杀人犯。

警官说:我们会查清楚的。

我发现,警官的眼里,闪动着诡异的笑。

我被当成了精神病患者。后来,我还知道,黄德基知道我自首的事。他告诉接警的警官,说我们是朋友,又说我患了精神病,总是出现幻觉。

没有人相信我是一个收脚印的人。那么,顺理成章,一个精神病患者的所谓自首与指控,自然被当成了笑话。我陷入了一个莫大的无物之阵。不仅无力指控别人,让他们一起服法,连自证有罪都做不到。我所有的指控,都被当成了精神病患者的疯话。

女士们、先生们,你们现在不也在做相同的事吗?你们觉得我所讲述的,是曾经发生的真实?还是一个精神病患者的胡言乱语?

没有人相信我所说的。

我在网络上发的帖子,也被人怀疑是拙劣的炒作。我陈述的事实,被认为是小说家的虚构。后来,网络上出现了一些水军,他们在我的帖子后面,大量列举了我作为一名精神病患者的事实。我失去了在网络上自首与揭发的话语权。而在现实的生活中,我患有精神病的说法不胫而走,我的朋友,我的同事,我的读者们,渐渐都知道了,作为一名作家,我患上了妄想症。从医学的角度来说,我患上了躁郁症。我会突然歇斯底里。在他们的传说中,我总是妄想曾经有过许多悲惨的过去,并将自己想象成了一名罪行累累的坏人。于是渐渐的分不清我的历史和我虚构的小说之间的分别。网络上有一名自称是精神病科专家写的帖子,他分析了我所写的小说,认为我的主要问题是因为痴迷于小说,而渐渐忽视了小说与回忆之间的真实。他指出,我自首的罪行,以及我举报的往事,都在我之前的小说里有相似的描写。最后,这位精神病专家以同情的口吻表示,作为写作者,王端午可能是个人才,就像伟大的纳什一样,终生都处于幻觉之中,但是,纳什战胜了他的幻觉,而王端午显然被幻觉所左右了。这样的分析铁证如山。我的儿子,我和前妻,大约也看了这样的文章,他们给我来电话的次数明显增加了,甚至劝我去医院看看。他们每天晚上都会给我电话。到了周末,儿子会陪我一起吃晚餐。最让我感到悲伤和绝望的是夏天,她似乎也渐渐相信了这样的说法。

她来看我,劝我好好休息,不要胡思乱想。

我说:连你也不相信我了?

夏天说:我相信你。

她这样说时,手轻轻地握着我的手,似乎要给我力量,传递出她对我的信任。她望着我,眼里闪着小光。但我又分明感觉得到,她像在哄一个孩子一样哄着我。她对我,再没有爱情了,有的只是同情和怜悯。我受不了这样的怜悯。我一下子爆发了。

我骂她:去你她妈的相信,你根本不相信我,都以为我是个疯子。你走,我再也不想看到你。

夏天没有走,将我的手握得更紧了。她说:深呼吸,让自己平静下来。

她紧紧地抱着我。她说她相信我,是真的相信我。可是我却不相信她了。我不相信她是真的相信我。我认为,她不过是在安慰我。

我对夏天说:你还记得吗?在我的家里,案头上放着一本《复活》,你第一次去我那儿,拿起那本书要看,我还吼了你。

夏天说:记得。

我说:那本书是陆北川留下的。当年,她逃跑时,没顾得上拿包。我和马有贵奉黄德基之命去清理关押她的出租屋,看到了她的包。包里就有那本《复活》。在书的扉页上,还写着她的名字陆北川。

夏天紧紧握着我的手。她是想温暖我,但我的寒冷是从骨子里溢出来的。

我对夏天说:按照小鬼的说法,我还有两个月的时间,如果两个月后我死了,说明我没有说假话。说明我所说的一切都是真实的。

我说:你会看到的。

夏天说:我宁愿这一切都是假的,虽然我相信,你所说的,都是真实的。

没有人相信我,但我相信,一定还有其它的办法能证明我所说的一切不是出于我的虚构和妄想。我想,也许,我应该去一趟陆北川的老家。我希望从那里找到一些有用的线索。之前,我记不清她的家,现在不一样了,现在,我收脚印回到了过去,我记下了她家的地址。我希望夏天和我一起去,我对夏天说,你要是去了,你会相信我所说的一切都真实不虚。

夏天本来在写论文的,可自从我被精神病后,她变了许多,有时间,她也愿意和我呆在一起。她想让我相信,她是相信我的,她是爱我的。她是多么爱我啊,明明认为我是一个精神病患者,还这样不抛弃不放弃。她甚至承诺,她愿意嫁给我。

我说:可是,我只有两个月时间了,我不想害你。

夏天说:就算真的只有两个月,我也愿意。哪怕只有两天,我也愿意嫁给你。我愿意做你的新娘。

我知道,她是爱我的。可是我不能,我不能爱她。我是一个将死的人。我知道,回报她的爱,最好的办法,不是和她结婚,而是认罪伏法。

我们坐上了飞往成都的飞机。和夏天在一起,我的内心安宁了许多,那种焦虑感渐渐消逝了。我记得,自坐上飞机没多久,我就睡着了,睡在夏天的怀里。到了成都,我们没有停留,就坐上了前往什邡的汽车。然而,你们可以想见的,当我们找到什邡时,已经无法再找到当年的那条街道。陆北川的家已经毁于大地震。我们又去了公安局,希望能查到相关的信息,查到的结果是,陆北川的家人都在那场大地震中遇难了。我们一无所获。我和夏天参观了地震遗址博物馆。那是一间锅炉林立的大型工厂。那里曾经是热火朝天的。但是如今,只有那东倒西歪的锅炉,还有被地震毁坏的断壁残亘,记录着那一瞬间发生的巨大灾难。我的眼前,是比无声的静还要静的静,那末世的景象曾经无数次出现在我的梦里。

我再一次想到了荒原二字。

那个地震博物馆,就是一个巨大的荒原。它让每一个走近它的人,感受到生命的脆弱。站在地震博物馆,望着那狰狞的倾斜的锅炉,一切是那样的陌生而又熟悉。我又一次想起了艾略特的诗篇。

我对夏天说:这里,我好像曾经来过。

夏天紧紧的挽着我的胳膊。

我紧紧地抱着夏天,泪水长流。

我们一起看那长长的地震遇难者的诗歌墙。在那里,我寻到了些许的温暖。

站在那荒凉的地震废墟前,夏天说:端午,我觉得,我们每个人,都是一片荒原。

我是我的荒原。

我们回到了南方。

夏天说:亲爱的,一切都过去了。如果你真的要死了,我希望,我能陪伴你走完人生的最后一段路程。如果你没有死,我希望你能振作起来,继续你的写作。我相信,你会成为一名伟大的作家。过去的一切就让它过去吧。

可是,我无法绕过去。在我的面前,横亘着巨大的荒原,我认输了,我无法跨越它。我想,做一个庸常的人,不写作,不思想,不痛苦。和夏天呆在一起,感觉很幸福。我甚至开始留恋这幸福。夏天说了,如果到了我所说四个月,我还没有死,她就和我结婚。

我说:你不担心我是个疯子吗?

夏天说:天才和疯子,本就是一线之差。别人把你当疯子,我把你当天才。

然而,事实却并没有因为我的放弃而安定下来,所谓树欲静而风不止。在和夏天在一起的日子里,依然是每天晚上出去收脚印。在那段时光里,我开始回收那些给我留下了美好回忆的脚印。我回到了我的童年,我的少年。那个在山中无忧生长的孩子。我看到了,我是怎样一步一步从天真浪漫走向了心事重重,我故意回避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但往事却就那样横亘在那里,我无法逾越。

那天晚饭后,夏天陪着我,我们出去散步。她挽着我的胳膊,多么幸福。她轻轻地唱歌,《当你老了》,叶芝的诗篇。我轻轻地吻着夏天,她也深情地回吻我。我发现,其实,我是多么留恋这人世,我多么希望,过去发生的一切,真的只是虚幻与妄想。我多么希望,我还是一个干净的人,配得上夏天那纯洁的爱情。可我知道,过去的一切都是真实的,而我现在拥有的幸福才是虚幻。想到这里,我的心事沉重了下来。

夏天感觉到了,说:亲爱的,别想那么多。好吗?我们回家,我想和你**,我想怀上你的孩子,如果你真的死了,我希望,我能给你生一个孩子。

我答应夏天,忘记过去。两个月后,如果我没死,我们结婚。然而,就在那天晚上,在我和夏天疯狂**之后,我沉入了梦中。而我的灵魂,那个被某位科学家称之为经络的家伙,再一次溜出我的肉身。我又开始回收脚印了。我回到了当年打工的工厂,我遇见了阿立。于是,一切又改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