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她不再笑了,说:脱下裤子,我帮你洗洗。

我的脑子晕乎乎的。那女孩帮我将长裤和**都脱了拿去洗。我光着身子钻进被单里。女孩给我洗完,也钻进了被窝。在她的抚摸和引导下,我终于放松了。那晚,我将自己的尊严与底线彻底放弃。

黄德基对我们的表现很满意。后来,我们不时去发廊,那些发廊,从老板到发廊妹,也都很乐意和治安仔搞好关系。事实上,他们免费提供性服务,而我们则充当了他们的保护伞。只是每次他们去别的发廊找别的发廊妹时,我总是找第一次的那个女孩。

黄德基又骂我说:丢老母,你不会是喜欢上那个鸡婆了吧。

我说:你别这样叫人家。

黄德基说:你要是没爱上人家,最好和我们一样,别总是去找一个人,你去一次,人家就免费服务一次,她还赚不赚钱啊。

黄德基的话提醒了我,于是我下次去找她,完后我给她钱,但她不要。她不要钱,我也不好意思总去找她。我又在别的女人那里,领略到了不同的乐趣,也就渐渐淡忘了她。

我们的生活,除了查暂住证,抓人,喝酒,就是寻欢作乐。反正已经堕落了,似乎并没有什么难度。那种羞愧与自责,很快因私下收钱放人带来的收入和在不同女性身上寻找到的快感所淹没。第一次查证时心里还会想到,那些被我们抓的人,她们会经历什么,很快,我们习惯了用酒精麻醉自己,用性迷失自己。我们不想死后下地狱的事情,只想活着的时候再不被抓进收容所,活着的时候再不要下地狱。如果不是北川出现,我或许永远也不会清醒,永远也不会意识到自己的罪恶有多么深,不会看见自己的嘴脸有多么丑恶。当回到当年回收脚印,我看到了那个面对打工仔打工妹们张牙舞爪的王端午,自己都觉得可怕。当我回到那一间间发廊寻回遗落的脚印时,又看到了我在不同的女人身上的丑态。那是我吗?那是曾经的我吗?那是后来在电视里在高校的讲堂上大谈人性道义的作家王端午吗?我曾经有过如此丑陋的过去吗?这么多年来,我把这些差不多淡忘了。再深的记忆都是可以淡忘的。我记得别人对我地伤害,却忘记了我对别人地伤害。事实上,如果不是回到过去收脚印,我已经忘记当年自己有多么丑恶了。这些年来,我脱离了打工者的生活,当起了作家,也自觉脱离了低级趣味。我在文字里忏悔,将自己装扮成一个高尚的人,这样就可以洗清自己的过往吗?回收脚印时我明白了,我罪不可恕。

现在说说北川吧。事实上,最先发现北川的不是黄德基,也不是李中标,而是马有贵。那天晚上,我们收队后,在发廊各自找了个女子,完事后,黄德基请我们吃宵夜。我们喝了酒,都有几分醉意。黄德基在骂,说咱们管的这片区的鸡婆都搞遍了,说那些鸡明明没有**还要叫得那么大声,太假,一点意思都没有。

他说:要不,咱们去搞工厂妹吧。

黄德基这样说,我和李中标都没吱声,酒也醒了七分。

李中标小心翼翼地说:大哥,这样不太好吧,万一捅出事来,咱们大不了脚底抹油溜之大吉,大哥你的前程可毁了。

黄德基说:有啥好怕的,搞了就搞了,她们要是听话,那就相安无事,要是不听话,就抓了送收容所,保证出来后,一辈子都不敢到咱溪头镇来。

李中标又说:大哥,还是算了,工厂妹哪有漂亮的,还是发廊妹漂亮。

李中标的意思,我们查暂住证也好,吃发廊妹的白食也好,我们早已突破底线,现在,黄德基要带领我们突破另一道底线。李中标想守住这道底线。

马有贵说:标哥你瞎讲,谁说工厂妹没漂亮的?我前天就见过一个工厂妹,比电影明星还漂亮。发廊妹比起她来,那就是鸡和凤凰比。

黄德基的眼睛一亮,问:哪家厂的?

马有贵说:我也没弄清楚是哪家厂的,也许只是来找工作,还没进厂。

黄德基说:穿什么颜色的工衣嘛。

在我们管的片区,有几家大型电子厂和玩具厂,还有一些针织服装厂。穿浅蓝工衣的是电子厂的,穿水红色工衣的是玩具厂的。针织厂的戴围腰。每家厂的工衣区别很大,只看工衣,就知道是什么厂的。我们查证时,也知道,哪家厂后台硬,我们见了那家工厂的工人基本不查。哪些厂是小厂、黑厂,老板没后台。

马有贵想了想,说:没穿工衣。

黄德基失望地说:丢,那就是刚来的,说不定早去别的工业区了。

第二天,我们在扫街时,我和马有贵一组。正昏沉欲睡,昨晚那发廊妹惹火,一连上了两次,有点吃不消。马有贵突然拉着我说:王端午,你快看快看,那个美女。

我说:哪个美女?

马有贵说:就我昨晚说的那个。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见一个高挑的女孩,扎一把马尾辫,上身穿件白T恤,下身穿牛仔裤,运动鞋,腿很长,朴素,清纯。

马有贵兴奋地说:走,咱们去查一下。

马有贵说着大步跟了过去,叫住那女孩。女孩看见我们,明显很紧张。

身份证,暂住证,厂牌。马有贵说。

女孩拿出身份证。马有贵看了一眼,将她的身份证递给我。我接过一看,记住了她的名字,陆北川。那一年,她十八岁。

暂住证。厂牌。马有贵又问。

陆北川低下头,说:我刚来几天,还没进厂,也没办暂住证。

我说:你,有没有来的车票。

按照当时的规定,从异地流入本地,十天之内要办理暂住证,如果她能提供车票,证明她来这里未满十天,我们就不能抓她。陆北川刚紧掏出车票,那是一周前从四川到广州的火车票。我接过车票看了一眼,将车票和身份证还给她,提醒她说:

三天后,你要是还找到工作,没办暂住证,被我们抓到了就要罚款,如果交不出罚款,就要送去收容所遣送回原籍。

陆北川说:我正在找工厂。

又说:我可以走了吗?

我说:走吧。小心一点。

马有贵说:靓女,要找什么样的工作?我可以帮你介绍进厂。

陆北川看了马有贵一眼,又看了我一眼,说了声谢谢,惊慌地逃了。

马有贵说:怎么样,靓吧!

我说:靓。

马有贵说:我就说,咱们找的鸡婆,没一个比她靓。

我说,你把她们在一起比,能比么?这样说时,我还看着陆北川远去的背影。我承认,在那一瞬间,我对她想入非非了。只是,我知道自己是什么货色,只有在心底里暗暗祈祷陆北川早日找到工作,我知道,她这样的女孩,要是落到了黄德基手上,或者被送进收容所,等候她的将是怎样的灾难。

我对马有贵说:贵哥,别告诉黄队长。

马有贵看了我一眼,明白我说的是什么意思,邪笑道:不告诉,咱俩想办法吃独食。

马有贵还是告诉了黄德基。后来我才知道,马有贵不仅告诉了黄德基陆北川的行踪,还告诉黄德基,说我想吃独食,黄德基从此对我就有了看法。

就在这天晚上。黄德基带我、马有贵、李中标守在了陆北川白天出现的这条街上。果然,我们再次遇见了陆北川。许多年过去了,只要我一闭上眼,那晚的情形,就在我的脑海里浮现。我用了整整二十年的时间才将那一幕淡忘。许多年后,当我回到过去,收遗落在那晚的脚印时,重新见到了那一幕。那天晚上,我的灵魂又回到了小镇,在南国的晚风中,在昏黄的灯光下,我的灵魂飘忽不定。悲剧即将上演,而我是凶手之一。我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那无声的黑暗将我淹没。我看见黄德基在不停抽烟,他很兴奋。马有贵有些不安,在来回走动。当时的我不明就里,以为这个晚上和平时一样,在这里设点,抓一车没有暂住证的倒楣蛋,有钱的,我们私下收钱让他们走人,没钱的送去治安队。凌晨一点,我们再去发廊找个小姐爽一把,然后去大排档喝啤酒,这差不多就是我们的生活。每天如此,雷打不动,没有新意,没有变化。我的灵魂看见我们四个人站在那里,像四个鬼。如果我当时细心一点,还是能发现异常的。可是当时我很粗心,完全是行尸走肉,整天心不在焉,丢了魂一样,只有在那些发廊妹身上时,才能感觉到自己的存在。那天,只有我们四人值勤。看见远远有三个打工者走过来,我对黄基德说:

老大,来了。

我冲那几个打工仔喊:你们几个,过来。

三个打工仔一见我们治安员,转身撒腿就跑。

要是在往日,黄德基一定会命我们去追,但是这天,黄德基没让我们追。

我傻兮兮地说:老大,跑了,不追么?

黄德基将手中的烟屁股一扔,说:丢那妈,老子今天心情好。

前面又来了几个打工仔、打工妹,等他们走近了,我和李中标走了过去。

我神气地说:身份证暂住证厂牌。

几个人,有的有三证,一个女孩子没有暂住证和厂牌。

李中标问:你来多久了?

那女孩说:我在沙井打工,今天过来看老乡,暂住证忘带了。

要是在平时,遇上这样的情况,是一定要罚款的,如果交不出罚款,就命她在一边蹲着,等抓够一车人一起拉去治安队。

我问黄德基:老大,这妹子没证,怎么办?

黄德基盯着那妹子看了一眼,狂笑道:真他妈长得丑。滚滚滚。让他们滚。

几个打工者如遇大敕,一溜烟跑了。

当我回到过去收脚印时,我看见当年的我和李中标一头雾水,不知老大中了哪门子邪。我真想过去提醒他们,可是,我知道,一切不可改变。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天我们进行了前所未有的人性化查证,我们没有处罚任何一个三无人员。我和李中标不停地问黄德基今天是什么日子。黄德基坏笑着说好日子。我见马有贵笑得很奸,相信他是知道内情的,于是问马有贵今天是什么日子,有什么事在瞒着我们?

马有贵说:密秘。

我的灵魂远远站在路灯下,看着那四个人在昏黄的路灯下像四条幽灵。黄德基和马有贵在怪笑。黄德基不时用手去掏一把马有贵的裤档,吗一句王八蛋。而当年的王端午和李中标,也讨好地不明就里跟着笑,跟着打闹。时间分分秒秒流逝。直到从远处走过来那个我只看过一眼,却熟记于心的身影时,我顿时明白,今晚,黄德基只为陆北川而来。我的脸涨得发紫,嗓子里像塞了一把草,不停地干咳。我知道,当时的我,是想用这样的动静提醒正朝我们走来的陆北川。但是一切已晚了,陆北川并未理会我的示警,直朝我们走来。

我听见马有贵紧张地小心说:老大,来了。

黄德基扔了手中的烟,迫不及等地迎上去。

当时陆北川并未显出惊慌。大约,她白天遇见过我们查证,手中有车票能证明她刚来这里,现在还用不着办暂住证。我的灵魂再次见到了当年的陆北川,如今看来,她仍然是那样的漂亮。那样的女子,在我后来的生命中,再没有见过。

站住。黄德基挡住了她。

身份证,暂住证,厂牌。

陆北川发现了我和马有贵,脸上露出了一丝欣喜,说:大哥,是你们?又对黄德基说,白天,这两位帅哥查过了,我刚来没几天,我有车票。

马有贵往后退,不说话。

我忙说:老大,是的是的,我和马有贵白天查过。她有车票,才来几天。不用查了,你走吧。

黄德基一记耳光,冷不丁就扇在了我的脸上。

我看见当年的我捂着脸,身子在发抖。当年的我又说了一句:老大,她真的有车票。

黄德基又是一脚,踹在了我的肚子上。

我捂着肚子,弯下了腰。

李中标就去拉黄德基,说:老大,算了,别和他计较。

黄德基骂:反骨仔,丢那妈,重色轻友的东西。你不是想留下自己吃独食么?也不撒泡尿照照,什么东西,没有老子,你就死在收容站吧。

马有贵就拉着我说:你傻呀,你他妈算老几,老大没发话,你就说不用查了。

又对黄德基说:老大,要查,白天我们看得不仔细,没看清车票日期。

陆北川显然被眼前这一幕吓坏了。她站在那里,不知该如何是好。

黄德基吐了一口唾沫,还在骂我:丢那妈,反骨仔。

李中标劝黄德基说:算了算了。

又对陆北川说:你,身份证暂住证厂牌,拿出来。

陆北川将身份证和车票交给了李中标。李中标看了一眼,没有说什么,又交给黄德基。

黄德基看了一眼身份证,说:陆北川,你叫陆北川?

又看了一眼车票,骂:半个月前的车票也拿来蒙老子。

说完就将那张车票撕碎,一扬手,车票就被南国的晚风吹散了。

黄德基指着路边的马路牙子,对陆北川说:蹲那边去。

陆北川镇静了下来,说:你凭什么撕我的车票,我的车票是一个星期前从四川来广州的。

黄德基冷笑道:你说一个星期就是一个星期?谁作证?

黄德基指着李中标问:你刚看过的,是什么时候的车票?

李中标小声说:老大,光太暗,我没看清。

黄德基骂道:丢那妈,你和他一样,没用的东西。

黄德基指着我。

陆北川又问马有贵:马有贵,你白天看过的,是什么时候的车票?

马有贵说:我看过,半个月前的车票。

陆北川说:你说是半个月前的车票,那你白天为什么放我走?

马有贵笑嘻嘻地说:我是看你长得漂亮,怜香惜玉。

陆北川又看着我说:大哥,你也查过的,你帮我说句话。

我低下了头,不说话。当时的我想,有什么用呢,黄德基看上你了,别说你有车票,就算你有暂住证又有什么用。多年来,我也用这样的借口来安慰自己,不是我不帮北川,是我实在帮不了。

黄德基说:这下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陆北川大约知道,她是斗不过我们的,于是说愿意交罚款。

我现在就交罚款可以吗?她说。

黄德基看了她一眼,没有理会她。又去查别的打工者。但那天晚上,我们再没有抓任何人。不到十二点,黄德基让马有贵将陆北川关进囚车。黄德基对我和李中标说,你们俩在这里继续查,一点收队。然后,他和马有贵上车走了。

我知道,陆北川这一走凶多吉少。黄德基和马有贵带走北川后,我和李中标像两尊木头,站在昏黄的路灯下。我们许久没说话,也没有再查往来人员的证。过了许久,李中标长叹一声,说:

走吧,兄弟,喝酒去。

那天晚上,我们没有去找小姐。我和李中标,到我们经常喝酒的大排档,叫了炒田螺,炒了几个小菜。

我说:李中标,我想喝白的。

李中标说:好,兄弟我陪你喝白的。老板,拿两盅药酒。

那时大排档都喝那种玻璃杯装的药酒,一杯三两。我和李中标各要了一盅,菜还没有上来,就喝光了。又要了两盅。第二盅下肚,我的头开始发胀,昏沉沉的。

我问李中标:李中标,你说,现在,黄德基,在干什么。

李中标说:管他干什么,咱们眼不见为净,喝酒吧兄弟。

我说:李中标,你,有姐姐妹妹吗?

李中标说:有又怎么样?你想干啥?英雄救美?你有那个种吗?

我说:李中标,我,这里难受。我觉得,我们干的不是人事。

李中标说:本来就不是人。你忘记了,我们打工时,叫治安队什么,治安狗。

我说:治安狗。我们都是狗,不是人。打工打工,出来打工,还以为可以实现理想,没想到,混到人都做不了,混成了狗。

那天晚上,我和李中标,每人喝了三盅药酒。两人摇摇晃晃,相互扶着往出租屋走。夜已深,路上偶尔能见到一两个归晚的打工者。

李中标又说:你还记得吗?那天晚上,我们被治安仔追,追到了海边上。

我说:记得,我们两,对着大海,撒了一长泡尿。

李中标说:咱们,再撒一泡。

我还残余一丝清醒,说:撒尿,在大街上?

李中标说:怕什么,老子是治安队的,怕什么,谁敢笑话,老子,就抓谁。

李中标说着推开我。我和李中标两人,掏出家伙,边走边尿。那泡尿真长啊,我们似乎走了一条街,在我们的身后,留下的是一长条弯弯曲曲的尿迹。

那天晚上,我和李中标后来说了些什么,我都不记得了。但是,当我回到过去,回收那晚留下的脚印时,亲眼目睹了我和李中标的丑态,我们俩人掏出家伙,边走边尿。走到一根电线杆子前面时,我和李中标都停了下来。

李中标冲那电线杆子骂:丢你老母,你敢笑我,老子是治安队的,你敢笑,把你抓起来。

我也叫:老子是治安队的。

但那电线杆并不害怕我们。远远的,还有两个晚归的打工者看见我们,开始是绕道而行,但看我和李中标醉得不省人事,倒也不怕,远远地站着看笑话。我和李中标的裤子尿湿了。我们两人都忘记了将家伙放进裤裆里,上去抱着电线杆子,叫着老子是治安队的老子怕谁,然后,像两瘫烂泥一样,倒在电线杆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