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那时似乎就只有一个发疯的想法:过关。过关。想尽一切办法进入关内。

现在回想起来真是可笑得很,为什么在乡村时,以为只要离开了乡村就能获得想要的一切,而当现实将梦想击碎时,又以为只要到了南方就能实现自己的梦想,真有一天到了南方,又把梦想寄托在进入特区上。我甚至不知道我想要的到底是什么。进关的想尖,不过是我为自己找的一个借口,现实太过沉重,沉重得无法面对,我把进关当作了一剂精神鸦片,用来麻醉自己的痛感。画饼充饥,望梅止渴。这就是传说中的希望吧。

黑格尔说:存在的就是合理的。

当然,现在有人认为这句话的翻译是有误的,准确地译文应该是:“凡是合乎理性的东西都是现实的,凡是现实的东西都是合乎理性的。”在这里我无意去追问这两种译文哪一种更为准确。这两种译文,对于南头关和关口曾经发生的一切都不重要了。一句“存在的就是合理的”,就足以回答所有对于设立南头关的质疑。如果这个说法立得住脚,那么南头关口那些办假证者自然也有他存在的合理性,南头关那些带人进关的职业也有了他的合理性。

有需要就有市场。几乎每个试图进关的人,在通过“正常程序”无法进入特区之后,都会想到其它的“非正常程序”。我之所以把“正常程序”和“非正常程序”打上引号,是因为我觉得这个正常的程序本身就是非正常的,历史和时间会证明它是特定时期的一种非正常手段,而“非正常程序”,却是在所谓“正常程序”逼迫下的一种正常选择。

假证是很容易就买到的,只要你在南头关逗留上十分钟,就会有人装着不经意地走到你身边,然后压低了声音问你一句要不要办假证。那情形很容易让人想起电影中地下工作者的接头。而关口的栏杆上、电线杆上,到处都贴着诸如“东南亚证件中心”之类的广告,这些广告宣称能办理你需要的一切证件,这些证件绝对能够以假乱真。广告上留有电话号码。我一直很疑惑,警察是默许这种职业存在的,如果要打击制假证者,只需要假装买主和他们取得联系,不难顺藤摸瓜找到他们。为了能进关,我抄下过制假证者的电话,也和一个制假证的中年妇女谈过。她声称只要半个小时就可以办好证件,而价钱是五十元一张。我并不怀疑她能为我提供假证,我害怕假证无法蒙混过关。用假证蒙混过关,如果被查出来,其后果可想而知。关内的生活给了我无限的**,然而我还没有胆大到敢冒这样的险。

许多的人挤在南头关,南头关外的深沟边,横七竖八地躺着我这样的外来者,小小的沁园公园里,也三五成群地挤着渴望进关的人。晚上就在河边露宿。我们像一群鸭子,有治安来时就一哄而散,治安一走,又陆续地聚回来。每天在关口都上演着这样的闹剧。闹剧是一目了然的,而悲剧,却只有当事人清楚。说不清有多少悲剧在南头这小小的关口上演。有人为了过关被制假证者抢去所有的钱财,结果不得不流落街头,或是被当做三无人员收容;女性因此被劫财劫色,这样的报导也时常见诸报端;更有甚者因此而付出了生命的代价。我们就像是一群飞蛾,而关于关内生活的想象,就是那吸引飞蛾的火把。当年也有“有识之士”对我们这种行为进行谴责,认为这是咎由自取。更有甚者,将社会治安不好之类的城市治理中的问题,都归结为我们这些外来者的素质低下。

谁也无权指责我们这种行为,谁都有过上幸福生活的权利。

所有的谴责,都将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我第一次进入南头关,走的也是“非正常途径”。其时我已在关外松岗的一家织造厂当杂工。每天早晨七点开工,工作到凌晨一点,有时更晚。月薪一百八。生活每餐都是空心菜。就是这样的工作,也不敢轻易放弃。而关内的生活,像梦想世界一样在打工者中流传:

关内管得很正规,严格执行着最低工资标准,加班有时间限定……对于当时我这样的打工者来说,关内无异于天堂。我的许多工友,都和我一样梦想着进关。有工友托关系办好了边境证,离开工厂时都会接受工友们衷心的祝福和羡慕。就在此时,武汉的一位老师告诉我,他有个同学在蛇口四海工业区的某服装厂当厂长,老师让我去找他同学。这个信息激发了我更加强烈的进关梦。当我再一次在关口徘徊,希望找到机会进关时,机会找到了我。冒险花了五十元钱,躲在一辆私家车的后备箱里,我终于进了关。现在已无法说清当时躲在后备箱里的紧张心情了,本以为从关外到关内,汽车一起动就过去了,然而事情并非如此简单,在交了五十元钱之后,司机把我拉到了离关口很远的偏僻处,把我塞进了后备箱中,又在我身上盖了一张大的海绵。司机交待千万不要动,不要弄出声响。蜷在车后面,感觉着车走一走、停一停,再走一走、停一停……蜗牛一样,经过了足足有半个小时,汽车终于顺畅地跑了起来,我知道,我这是过关了。

终于进关了。关内关外区别是很明显的,街道更宽阔,楼房更高,绿化更好,而我更加茫然、孤独、渺小、无助。转坐了几趟公交,终于找到四海工业区的那间厂,也见到了我老师的同学,然而,老师的同学只说了一句“现在不招人”,就把我打发了。梦想实现得快,破灭得更快。在关内坚持了几天之后,我落荒而逃。

现在,进关的手续简单多了,凭身份证就可过关。拆除关口的呼声也越来越高。南头关已完成了他的历史使命。许多打工者悲伤的故事已成了如烟往事,是那么的无足轻重。除了当事人,没有谁会记起在这关口曾经发生过一些什么。每次要去市内办事,经过南头关时,我都会想一些关于南头关的问题。我们为什么要进关?这个问题和鸡为什么要过马路一样难以回答。现在,我终于可以自由进关了,然而我却选择暂居关外,无事也不会进关。我对关内的生活不再抱有任何梦想,进关也不再是我的精神鸦片。这样说准确吗?无意之中,是否我又为自己设立了另一道关卡呢?我的身体跨过了这道关口,我的灵魂呢?我的灵魂依然徘徊在关外。就像我的身体进入了城市,而我的灵魂却无家可归,只有在城市和乡村之间游走、飘**。

南头关的拆除是迟早的事。我倒有一个想法:南头关作为中国改革开放最有标志性的建筑,应该把它保留下来,将来在这里建一个“打工博物馆”,让它储存一代人的记忆,见证中国近三十年的历史。我把这个想法对一些打过工的朋友们说了,朋友们都很兴奋,很激动,也鼓励我为此而奔走。南头关对于我们这些打工者来说,承载了太多的屈辱与泪水,希望与失望。

这些年来,关于打工,关于底层,渐渐成为了一个热门话题。有人说,底层民众是沉默的大多数,他们无法发出自己的声音,于是,形形色色的自告奋勇的底层代言人出现了,他们站在时代的风口浪尖为底层呼喊、代言。可是他们却没有去问过被代言的那沉默的大多数,我们是否需要这样的代言,这样的代言,是代言了我们的心声,还是代言者自己的声音。不妨仔细思量一下代言这个词,代言人是一个商业味很浓的词,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也没有无缘无故的代言,某某品牌的代言人,是要从被代言者那里获得利益的。那么,底层的代言人以什么方式获取他们的利益?这个问题,还是留给那些代言人来回答吧。另外有个词也让我心生疑惑,那就是底层。什么是底层?与底层相对应的是什么,上层?高层?还是?那么,在底层与上层或高层之间,是否也有着一道关?假设有这么一道关,将这两个层或是更多的层分成了不同的世界,就像我当初身处关外,对关内的想象一样,那种想象是不真实的,是一厢情愿的。底层对于上层或高层的生活也只能想象,上层或高层者对于底层的生活,更多也是出于想象。没有身处底层,如何真切体会到这种切肤之痛,这种痛后带给人的麻木?有“层”的存在,就有隔膜存在。每个层与层之间,隔着的正是一道道的南头关。有形的南头关并不难拆除,然而无形的南头关,在可以想见的将来,还将横亘在人们的心中。”

这是王十月的文章,可我有时觉得,这些文字分明是我所写。或者说,他说出了我的心里话。我曾经想找到他,我觉得,我能和他成为朋友。但我从未见过他,只是在梦里经常相见。以至于,我经常想,也许,王十月这个人是不存在的,他存在于我的想象中。或者,他就是我的一个梦。有时我又想,是否有可能,我是不存在的,我不过是王十月的一个梦。或者说,王十月就是王端午,王端午就是王十月?我的脑子乱了,头又开始发胀。请允许我喝一杯水,整理一下混乱的思绪。

好了。现在好多了。我接着讲。

现在,我来到了南头关。但让我感到困惑的是为什么大半夜的还会有这么多人在进关出关,而且分明进关的人还在排着长长的队伍查验证件?

走出南头关,是个小小的公园,沁园公园。公园里三五成群,聚集着一些等候通关的人。走进沁园公园,我看见在公园的草地上,散落着许多零乱的脚印。

啊——那是我的脚印!

我又见到了少年时的我!

我知道,我又开始收脚印了。这一次,我下意识地寻找,我先寻找到了沁园公园里的一块巨石,石头上笔走龙蛇刻着“沁园公园”四个大字。许多年前,我曾在这里等候过关。果然,当我把目光投向那块石头时,我看到了少年时的我。长长的头发快要及肩,瘦削的脸像一把窄长的刀子,眉毛黑而浓,一双深陷的眼睛现在看来是那样的忧伤、迷惘、惊恐,而又燃烧着热切的希望。有了上次收脚印的经验,这次我没有去惊扰少年时的我,我只是远远地盯着我看,那样的熟悉而又陌生,那是一种很复杂的体验,神奇,而又悲伤。我看见一个和我差不多高的少年,朝少年的我走了过去。我知道,他应该就是李中标。而我回到的时间,应该是在1994年。当年,我们曾经在这里一起等候过关。后来,我曾经在许多的小说中写到过李中标,还在散文中写到过他。在我的小说和散文中,李中标是高大的,壮实的,他有着梁山好汉武松一样健壮的身体,走路虎虎生风,说话高门大嗓。而现在,我眼前出现的这位少年,分明只是比我略结实一丁点,嘴唇上飘着几根微黄的胡须,说话轻声细语,一点也不是我记忆中的模样。我知道,是我的记忆出了差错,是我在记忆中将李中标完美化,英雄化了。而我现在看见的才是真实的李中标的样子。

果然,我听见少年的我,称那个少年为李中标。李中标递给了我一包方便面,什么也没有说,一屁股坐在草坪上,撕开手中的方便面,咬一大口,嘴里像包了一只老鼠,左右乱蹿了一通,仰起头,咕嘟嘟嘟喝了一气装在塑料瓶里的自来水,然后将那瓶子递给了我。我也咬着方便面,喝着水。一瓶水很快被我们喝光了。看到这里,我想到了那次在宾馆,李中标请我喝茶的情形。现在的李中标,还记得当初的这些情形吗?如果不是回到过去,我也忘记了我们当时是两人同喝一瓶自来水的兄弟。现在,我还会喝李中标喝过的自来水吗?别说同喝一瓶水,现在,我们之间,其实已经隔上了一道无形的鸿沟。

我看见李中标站了起来,说,我再去接一瓶水。李中标走了,少年的我,慢慢嚼着方便面,心事重重的样子。当年的我不知道李中标去哪里打来的自来水,现在,我跟着少年李中标,我看见李中标走进了公园里的公厕,他拧开水龙头,捧起水洗脸,洗头,然后,接了一满瓶水,大步朝少年的我走去。

少年的我说:李中标,你的老乡什么时候出来,这会天都黑了。

李中标说:说好了在这里等的,可能要天黑了才好带人进去吧。

少年的我说:这么晚进去,今天找不到我老师的朋友了。

李中标说:不用急,我们今天先到蛇口,找到四海工业区,明天上班了,再去找你老师的朋友。

少年的我说:我们应该先给我老师的朋友打个电话的。

李中标说:你傻呀,你打电话,他肯定说没办法介绍进厂的,我们找过去了,你有你老师给他写的信,他能不帮我们?他堂堂一个经理,介绍两个人进厂,还不是小菜一碟?

在我和李中标等待的时候,太阳渐渐西沉。李中标不时站起来又坐下去。他和老乡约好了在这里见面。我们每人给他老乡三十块钱,他老乡负责带我们进关。我们不能走开,走开他老乡来就找不到我们了。我们当时的情形,很像王十月在散文中描写的情形。有时我都会产生错觉,觉得我是一个并不真实的存在,我只是那个叫王十月的作家虚构的一个人物。又或者,那个叫王十月的成为作家的打工仔不过是我的梦境。但最大的可能是,王十月和我一样,还有许多张十月李十月,太多的人,有过相同和相似的经历,我们所经历的,其实是一代人所经历的。如果我的讲述是一部小说,那么,我的个人故事,就跳出了猎奇与个案,有了宏大的时代背景了。可惜,我的生命快要终止,我再也不可能写小说了。当然,现场有录像,如果将我的讲述整理出来,相信会有出版社愿意出版。

又跑题了,继续讲故事。当时,沁园公园里三五一群的,或是我这样等着进关的人,或是等着在这里和关内的朋友亲人见面的打工者。我记得,当年的我和李中标,在这里等到天黑,他的老乡终于出现了,后来,他的老乡将我们带到了离公园不远处一条偏僻的小巷子里,那里停着一辆小货车,我和李中标给了他老乡六十块钱,他老乡就将我们塞在小货车后面,然后在我们的身上堆满了海绵。我和李中标没有边境证,我们就这样偷偷进到关内。在关内的一处偏僻小巷把我们放了出来。

这是我第一次进入深圳,而在那之前,我一直在深圳的关外打工。在那时的传说中,深圳关内的工资比关外要高,加班时间少,而且工厂都是正规的厂子,最多押两个月的工资,不像关外的工厂,经常性的押半年工资,又传说关内工厂的伙食好,有肉吃,还有工衣穿。总之,那时,在我们这些关外打工者的传说中,关内就是天堂。但这天堂近在眼前,却远在天边。没有边境通行证,你就别想进关。当年,在出门打工时,我也曾去过我们镇的派出所办边境证,但派出所让我们村里出证明,而我们村里掌握着印把子的书记却不肯给我开证明,没有什么理由,不开就是不开。当然,如果我能孝敬他老人家一条烟或者两瓶酒,情况就不一样了。但当时的我,没有选择孝敬书记大人烟酒,到了宝安我就后悔了。

在我漫长的打工生涯中,南头关就像是卡夫卡笔下的城堡。我们一直在努力进入,却并不知道,进入之后,等候我们的是什么。我看到了少年时的我和李中标坐在那里焦虑不安地等待。李中标站起来,激动地对少年的我说来了,我老乡来了。少年的我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许多年之后的我,看见少年时的我,我知道,进关之后并非就是进了天堂。我知道,我无法改变事实,但我还是忍不住想走过去提醒少年时的我。我走到了少年的我面前,说了一句,别太天真了,关内比关外更难找工作。我看见少年的我傻了一样盯着现在的我,愣在了那里。而李中标的老乡恶狠狠地盯着我,在用眼神警告现在的我别多管闲事。然后我看见李中标对在发愣的少年的我说走了走了。我再一次想起,许多年前,当我听见那个陌生人对我说,深圳关内比关外更难找工作时,我并没有把那忠告听进心里去。我当时只是疑惑,那忠告我的人似曾相识。

收脚印的我站在沁园公园,看着远去的我和李中标,宿命感顿时将我淹没。就如现在,我收脚印回到过去,是在许多年前已经注定的事情。想到这里,我没有了跟随着少年的我和李中标的兴致。我只是轻轻将散落在南头关前的脚印收起,那些脚印隐入我的掌心,那是我人生的履历,是我的苦难,也是我的灵魂之所以丰满的所在。

往回走的路显得很漫长,我感到无比疲倦,昏沉欲睡。在路边高大的大王椰树下,有一排条椅,我找了一个没人的,蜷缩着睡下。我睡着了,醒来时发现我睡在病**。夏天拿着一方湿毛巾敷在我的额头上,过一会儿,将毛巾放在床脚下脸盆的冷水里浸湿,然后又给我擦手心和脚心。见我睁开眼,夏天疲惫的脸上露出了欣喜。她又拿过一瓶矿泉水,用棉签蘸了,涂在我的嘴唇上。又摸我的额头说:

谢天谢地,好像退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