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秋 风 辞-2
马夫不一样。马夫没有读过书,却有一肚子的故事,东家长,西家短,谁家的母鸡突然从野外带回了一窝小鸡,谁家的牛丢了,去问六婆掐时,六婆说只望北方找,果然在北方湿地的苇子里找到了,有些故事是真的,有些加上了他的杜撰。马夫简直是个天生的故事家。这些故事,瞎婶娘听过无数遍了,她百听不厌。马夫还会讲《罗成显魂》,说罗成七岁能吹掉檐前瓦,八岁学堂爱打人。瞎婶娘不喜欢罗成,她说罗成的心眼太狠。讲《秦雪梅吊孝》,每讲一次,瞎婶娘要流好多泪。讲《包公案》……这些故事,马夫都是在做水利工时听别人讲的,听别人讲了,他就记在了心里,回到烟村,就讲给瞎婶娘听。
你晓得啵,在天星洲,有一户人家,马夫说。他的手上的动作开始恢复了原来的节奏。一开始讲故事,他的心就不乱了。心不乱,节奏也不会乱。
我晓得天星洲。去年老国就去天星洲做过工。
天星洲有一户人家,男的是个好吃佬,么家伙都吃,天上飞的不吃飞机,地下跑的不吃人,长腿的不吃板凳。
马夫看见瞎婶娘的嘴角泛起了笑意。知道那是对他说话风趣的奖赏。马夫说,那男的不单是好吃,还蛮会做吃的,死猫烂狗子,把肉剥了,先把肉在锅里煮熟,放点姜,放好多辣椒,还放一种花胡椒,吃得口里是麻的,你看我,说着都流口水了。马夫大声吞着口水。
瞎婶娘就说,你呀,要找个媳妇子呢,有个媳妇子照顾着,你就不会这样馋了。
马夫手上的动作一点也没有闲着。“嚓嚓嚓嚓”,铡刀起起落落,铡草房里像是扑腾着一群欢快的鸽子。在外面疯的孩子,也挤了进来,听马夫讲故事。
那年冬天,马夫说,天星洲起鱼,起了好些鱼。余下些乌龟甲鱼没人要,那东西,黑不溜秋,哪个敢吃呀。那好吃的男人说,你们晓得个鬼,这些东西才好吃。他捡了一脚盆乌龟甲鱼,剥了一脸盆的肉。男人叫上了村里几个好吃佬,一起生火煮了一锅子乌龟肉,又打了两斤烧酒。几个人把一锅子乌龟肉吃完了。
后来呢?孩子们抻着脖子,咽着口水。
瞎婶娘却有些紧张了,她担心着那些吃了乌龟肉的人。
那天晚上,马夫说,那个好吃佬男人,睡到半夜,突然在**爬了起来,从床头爬到床尾,嘴里还吐着白泡泡,像一只乌龟一样。一边爬一边说,大乌龟小乌龟一锅子乌龟,大乌龟小乌龟一锅子乌龟。就这样爬了一夜,天亮的时候,就死了。
马夫说完,手上的铡刀不动了,瞎婶娘也忘了往铡刀里喂草。
是乌龟精!马夫说。手上的铡刀又铡了下来。瞎婶娘又开始喂草了。
孩子们说,后来呢?
马夫说,人都死了,还有么子后来。
孩子们说,是真的是假的?
马夫说,骗人的是乌龟。
这天的故事,大抵在瞎婶娘的心底里留下了一个阴影,她好久都没有说话。一整天,脸上也再没有了笑。只到快要收工的时候,瞎婶娘把地下的草都拢到一起,直了腰,拍打着身上的草屑,又拍打着头上的草屑。马夫笑着说,头上还有草呢。瞎婶娘就去摸头上的草。马夫说,还有,没弄干净。瞎婶娘又去摘。说,还有么?马夫说,还有。瞎婶娘说,你帮我摘掉吧。马夫就帮瞎婶娘摘了头上的草。瞎婶娘突然说,那个男人,他成家了么?
马夫一愣,好一会,回过神来,说,听说是成家了。
可怜,有伢们么?
马夫说,有两个,一儿一女,儿子上小学三年级,丫头子上小学一年级。
瞎婶娘说,那,可苦了她。
秋风也不知吹过了第几遍,烟村开始变得萧瑟起来。天地间,整天价灰蒙蒙的,风在树梢上跑,拉扯着树枝,树枝的叫声尖锐刺耳。男人老国还在搭锚洲围湖造田。多么冷的天!赤了脚在淤泥里围湖,瞎婶娘的心揪得疼。夜晚,睡在屋里,听着屋外边的风在叫,听着村子里的一只狗子在叫,她念想着老国许多的好。有老国在,这个家,就有了靠山,有了顶梁柱,虽说老国有口不能言。瞎婶娘觉得,有口不能说话,是最痛苦的事,比她有眼不能看的痛苦要深重得多。又想,一个女人,要是没有了男人,那日子怎么过?感谢老天菩萨,把老国给了我。瞎婶娘感到很温暖。可是一个女人总在她的心里晃,那个男人吃乌龟死了,他的女人现在怎么办?两个伢们怎么办?瞎婶娘又想到了马夫。马夫都快四十了,还没有娶到媳妇子,光棍一个,这日子也是难过。瞎婶娘的心里哗地一亮,要是让马夫和那女人组成一个家,那该有多好。可是,那女人的家在天星洲,离这里有三十里,还要过河。没有媒人,两个人怎么能到一起。
再给我讲讲,那个女人,她怎么样了?
马夫手中的铡刀利索地铡下。瞎婶娘有节奏地将草往铡刀口里摆。
哪个女人?
就那个,男人吃乌龟死了的。
马夫笑了笑,说,你还记得。
瞎婶娘说,我一晚没睡好,老想着那个女人,男人没了,拉扯两个伢们,怎么活。
马夫说,人总是有活法的。
她,没有改嫁?
大概没有,说是,怕后爹对她的伢们不好。
她是个好人。
好人命不长,坏人活世上。
你这老鸹嘴,别乱讲。
马夫就不讲。嚓嚓嚓嚓……可劲铡草,铡得草屑乱飞。
再说说,那个女人,你晓得的事。
你不让我讲。
我又让你讲了。
……男人吃乌龟死了后,她就信观音菩萨了,不吃肉,不杀生。其他的,我就不晓得了。
瞎婶娘不再言语。铡草房内,只有铡草声像音乐一样,响着舒缓的节奏:嚓—嚓—嚓……半天来一下。
这天收工的时候,瞎婶娘突然说,你要想法子成个家了。马夫说,习惯了。马夫这样说时,又拿眼去盯着瞎婶娘,呼吸就急促了起来。马夫的心里有许多的话,可是他不敢说,那些话是多么的肮脏,他为自己心里时常冒出那样的想法而自责,觉得自己简直不是人,是猪狗不如,可他止不住那么想。他想说,他习惯了,也不想娶了,能和她在一起铡草,他就知足了。瞎婶娘的心里明镜一样,说,你,今年四十了吧。
嗯哪,冬月十七满四十。
瞎婶娘觉得,这事不能再拖下去了,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次日清晨,烟村还浸在雾中,瞎婶娘背了个包袱,包袱里装了两瓶罐头,一斤红糖,拿了根细竹棍,她对隔壁孝儿的母亲打了招呼,说是回娘家去有点事。瞎婶娘就离开了烟村,去找那可怜的女人了。
要过江,她从来没有去过江对岸。她打听到了,顺着那高高的长江干堤,一**往西走,二十里**程,就是调弦渡,在调弦渡过江,就是天星洲。她走得有些急,这条**,她从来没有走过,在烟村,她用不着竹棍,出远门,她要用手中的竹棍开**。
一条大船顺江而下,呜——拉出响亮的汽笛。
天越走越亮,雾散了,太阳出来了,太阳很温暖,她走出了一身的汗,把手反伸到背后,揭开了汗湿后贴在背上的**,抖一抖,让风钻进去,把汗吹干。一**上,不停遇到熟人,问:
您这是到哪里去呢?
去天星洲。
走亲戚么?
嗯哪。到调弦渡还有多远?
还远呢,也不让老国骑自行车驮你去?